哑婆那句「故人之子」,如同在苏棠混乱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定锚的石子,虽未驱散所有迷雾,却让她狂澜般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裴琰并非凭空出现的魔头,他有着惨痛的过去,有着不为人知的根源。哑婆的存在,像一条隐秘的丝线,将那个冰冷权阉与江南烟雨中的书香谢家连接起来,让他那令人费解的言行,似乎都有了追溯的可能。
「赤焰丹」……「并非毒药」……
裴琰反复强调的这句话,连同哑婆的警告和那本乾元旧账册,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
她需要知道真相。不是从别人口中,不是凭借猜测,而是确凿无疑的真相。
而真相,或许就藏在裴琰那间充满了「赤焰丹」气息的密室里。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一旦燃起,便再难熄灭。风险巨大,她知道。那无疑是龙潭虎穴,是裴琰绝对的核心禁地。但也是唯一可能找到答案的地方。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机会出现在几天后。浣衣局接到一批来自司礼监的紧急浆洗任务,据说是为筹备不久后的冬至大典,需要清洗大量帷幔、桌围等物。人手不足,连苏棠这样的“罪奴”也被临时抽调去帮忙。
地点,就在司礼监后身的一处浆洗房。这里,距离裴琰的值房和那处私邸,都近了许多。
浆洗房内蒸汽腾腾,人声嘈杂。苏棠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机械地搓洗着厚重的织物,心思却早已飞远。她仔细观察着浆洗房的环境、人员进出规律,以及通往司礼监内部的路径。
她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小太监提着一个密封的食盒,神色匆匆地从浆洗房侧门经过,走向司礼监深处。那食盒的样式,与她在裴琰私邸密室中见过的、用来盛放“赤焰丹”原料的盒子,有几分相似。
她的心提了起来。
傍晚,任务结束,众人收拾工具准备返回浣衣局。苏棠故意落在最后,趁着无人注意,闪身躲进了浆洗房后院堆放杂物的狭窄夹道里。
她必须赌一把。赌裴琰今夜会在司礼监值房,赌那密室附近守卫会因为连日忙碌而有所松懈,赌自己还记得那幅《寒江独钓图》机关的开启方法。
夜色渐浓,司礼监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苏棠蜷缩在冰冷的夹道阴影里,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和内心的煎熬。她听着外面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计算着时间。
子时将近,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夹道,凭借着上次去私邸时记下的路线和这些日子暗中观察的成果,避开偶尔走过的巡逻队,朝着记忆中书房的方位摸去。
幸运的是,裴琰似乎确实在值房处理公务,他私邸这一片区域守卫比想象中稀疏。她顺利来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外。
院门紧闭,但围墙并不算高。苏棠找了一处有树木遮掩的角落,费力地攀上墙头,跳入院内。脚踝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书房的门竟然没有上锁!是疏忽,还是……他根本不在乎有人闯入?
苏棠压下心中的疑虑,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而入,随即迅速将门掩上。
书房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凭借着记忆和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走向那幅《寒江独钓图》。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冰冷的画轴,寻找着那处隐秘的机括。
找到了!
她同时按住左右画轴底部的凸起,用力向中间一推!
“咔哒。”
熟悉的轻微机括声响起,旁边的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了后面幽深的暗门。
苏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闪身进入。
暗门在身后合拢,密室内依旧点着那盏昏黄的长明灯,与她上次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与奇异腥甜的气息。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那个制药的工作台。台上依旧散落着药材工具,但那个装着暗红色“赤焰丹”的白玉盒子,却不见了。
她的心一沉。难道被他收走了?
不甘心地,她开始仔细搜索整个密室。铁架上的卷宗账册似乎被人翻动过,但大致依旧。她快速浏览着,希望能找到关于“赤焰丹”用途的明确记载,却一无所获。
难道白跑一趟?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工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半开的抽屉。里面似乎放着一些废弃的药渣和写废的纸张。
她蹲下身,将抽屉完全拉开,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线,在里面翻找着。
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料。直到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揉成一团、被丢弃在角落的纸团。
她将纸团捡起,小心地展开。
纸张上写着几行字,墨迹深浅不一,似乎书写之人当时心绪极为不稳,字迹甚至有些潦草狂乱:
「赤焰炽心,焚尽八苦。以毒攻毒,一线生机。」
「蛛符为引,丹毒相生。欲解其缚,必承其痛。」
「……然,此路凶险,九死一生。若有不慎,神魂俱灭……」
下面是几种药材的名称和极其复杂的配制方法,其中几种,赫然与那本乾元旧账册上记载的“赤焰丹”原料吻合!
苏棠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
赤焰炽心,焚尽八苦。以毒攻毒,一线生机!
蛛符为引,丹毒相生。欲解其缚,必承其痛!
这……这根本不是控制人的毒药!这是一种……极其凶险的,用来“以毒攻毒”的……解法?!
裴琰给她服下“赤焰丹”,不是为了控制她,而是为了……救她?!为了解她身上原本中的、不知来自何人的毒?!
那他自己呢?他密室中那些“赤焰丹”,他自己是否也在服用?为了解某种更深的、缠绕他的“毒”?
所以他才说“并非毒药”!
所以哑婆会警告“慎,查,毒”!因为此物本身,就是至毒之物,用以攻毒,凶险万分!
所以那“毒蛛”铁符,是“引子”,是激发药性、也可能是承受反噬的标记!
那个雪夜,他眼中深沉的疲惫与痛楚,那句茫然的“杂家也不知道”,难道……是因为他自己也深陷在这“以毒攻毒”的凶险之中,前路未卜?!
巨大的震惊与颠覆,让苏棠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工作台,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原来……原来她一直恨错了?怨错了?
那些冰冷的利用,那些看似无情的掌控,其下掩盖的,竟是如此残酷而绝望的真相?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是了……如此凶险的解法,九死一生,告诉她又有何用?徒增恐慌与牵绊吗?还是……他根本不屑于解释,或者说,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这一切?
苏棠看着手中那皱巴巴的纸团,看着那狂乱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书写之人当时的挣扎与决绝。
心口那阵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这一次,却不再是源于恨意与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酸楚、甚至……一丝心疼的复杂情绪。
裴琰……
你究竟,独自背负了多少?
就在她心神激荡,难以自已之时,密室入口处,再次传来了那极其轻微的、机括启动的声音!
有人来了!
苏棠悚然一惊,来不及细想,迅速将纸团塞回原处,合上抽屉,吹灭了长明灯,再次躲到了最里面铁架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暗门滑开。
一道玄色身影,带着那熟悉的、冰冷的檀香气,步入了密室。
是裴琰。
他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径直走向工作台。黑暗中,苏棠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在台前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似乎……打开了那个她之前以为不见了的、装着“赤焰丹”的白玉盒子!
他取出了什么,放入口中,和水吞下。
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早已重复了千百遍。
苏棠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果然在服用!他一直都在服用这凶险的“赤焰丹”!
裴琰服下药后,并未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苏棠甚至能听到他略微有些急促、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的呼吸声。
许久,那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似乎……再次投向了她藏身的这个角落。
苏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又发现了吗?
然而,和上次一样,裴琰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黑暗中,苏棠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极轻的、如同幻觉般的叹息。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密室。
机括声再次响起,暗门合拢。
密室内,重归死寂与黑暗。
苏棠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铁架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了然与心痛。
赤焰焚心,以毒攻毒。
裴琰,原来你我,皆在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