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和的目光扫过泛黄纸页上那一行行工整却冰冷的记录，指尖在“林远山”三字上轻轻一顿。
这并非他第一次看到林远山的名字出现在宫廷档案中。
之前查到的，多是林远山作为太医的例行职司记录，或是因其卷入前朝四皇子疑案而被贬斥的寥寥数语。
但这一条……
“大晟期祖二十一年，八月初六，中宫皇后，赏太医院上等医官林远山之妻苏氏，半生汤一剂，意其早得子嗣……”
他眉头深深蹙起。
林远山曾对他提过，与妻子苏晚成婚多年，伉俪情深，却始终未能孕育子嗣，此乃夫妻二人心头隐痛。
而就在这个时间点，皇后突然赏下一碗名为“半生汤”的药……且记载明确，意在“得子得女”。
更巧合——或者说更诡异的是，据林远山后来零星的回忆，苏晚在饮下此汤后不久，竟真的诊出了喜脉。
萧承和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赏药赐孕……这本该是一桩彰显皇后仁德、值得感念的“恩典”。
可结合后来发生的事——苏晚怀孕期间身体出现不明墨纹，最终在诞下林清漪后惨死；
林远山因此事性情大变，消极避世，甚至可能因此被李崇明抓住把柄，被迫卷入更深的阴谋——这碗“半生汤”，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令人脊背发凉的不祥意味。
“半生汤……”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药名。宫廷赏赐汤药给臣子家眷以助孕，并非没有先例，但多半是些温补调理的方子，名称也大多吉祥。
这“半生”二字，何解？半生富贵？半生命途？还是……以半条性命为代价，换得子嗣血脉？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行记录，试图从中榨取出更多信息。
赏赐日期明确，缘由清楚，甚至赏赐者的意图都写得明明白白，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符合宫廷文书严谨却冷漠的格式。
但正是这份“合理”，在已知后续悲剧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充满善意的赏赐。它更像是一枚早已埋下的、带着甜美毒饵的钩子。
赏赐者是当时的皇后，而如今的太后……与李崇明关系匪浅。这其中的关联，细思极恐。
萧承和缓缓将这份卷轴合上，却没有立刻放下。他闭上眼，脑海中迅速串联起已知的碎片：
皇后赏药——苏晚有孕并出现墨纹 ——林清漪出生，苏晚死 ——林清漪成为墨锁承伤者 ——李崇明掌控此术。
一条若隐若现、却阴毒无比的线索，似乎正从时光的尘埃中浮现出来。
林清漪的悲剧，或许从她母亲喝下那碗“半生汤”时，就已经注定。而这碗汤的背后，很可能站着当时的中宫之主，以及……与她利益相连的李崇明。
他需要立刻见到林远山。不仅要问哑奴之事，更要问清楚这“半生汤”的来龙去脉，以及苏晚怀孕前后的所有细节。这或许，是揭开墨锁起源与李崇明早期布局的关键钥匙。
萧承和睁开眼，眸中寒意凛冽。他将这份卷轴单独抽出，与其他几份标记了疑点的文档放在一起。
窗外日影西斜，兰台秘阁内光线渐暗。
他没有再停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带着那几份沉重的卷宗，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悄然离开了这座装满秘密的宫殿。
……
半轮残月高挂于空，林家小院。
万籁俱寂中，院门处传来极轻微的‘吱呀——’一声，是门轴被巧妙力道推开、未惊动门栓的声响。
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闯进昏暗的院内，照亮了一小片冰冷的青砖地面。
萧承和的身影如夜行的墨豹，悄无声息地穿过小院，来到主屋门前。
他并未叩门，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剑鞘尖端，精准而轻巧地挑开悬挂着的旧布门帘，露出一道缝隙。
目光向内探去。屋内光线昏昧，只点着一盏如豆的烛灯，火苗微弱地跳动，勉强照亮书案一方天地。林远山已然伏在堆满书简与纸张的桌案上，睡着了。
他呼吸沉缓，发出轻微的鼾声，身旁、桌上乃至脚边的地面上，都散落着或摊开、或卷起的古籍竹简和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画着各种符号的宣纸，一片狼藉，却又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萧承和闪身入内，反手将门帘放下。他并未急于唤醒林远山，而是先就着那点微弱烛光，寻到火折子，‘嚓’一声轻响，又点燃了桌案另一角的一盏旧烛台。
室内顿时明亮了不少，也将林远山疲倦的睡颜和满室凌乱的文献照得更清晰。
他这才走到书案旁，站定在林远山身侧。没有出声呼唤，只伸出右手，手指微微弯曲，以指节不轻不重地、清晰地敲击在坚硬的木质桌面上——‘咚咚咚’。
回应他的，只有林远山越发悠长的鼾声，他甚至咂了咂嘴，睡得无知无觉。
萧承和：“……”
他顿了顿，再次抬手，‘咚咚咚’，这次的敲击声略重了两分，也更显突兀。
“嗯？！” 林远山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动作仓促间差点带倒旁边的笔架。
他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脸颊一侧因为长时间压在摊开的书简上，印出了几道深深的、清晰的硌痕。
林远山睡眼惺忪，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视线迷糊朦胧地转向身侧，待看清不知何时静静立于昏黄光影中的玄衣身影时，整个人才彻底清醒，瞬间弹直了身子，失声低呼：
“晋……晋王殿下？！”
萧承和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脸上狼狈的睡痕和满眼的血丝，并未多言，转身在书案旁不远处的一张老旧椅凳上坐下，身姿依旧挺拔。
他放下手中未出鞘的剑，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静：“林太医。”
林远山猛的直起身，却因维持趴伏姿势太久，腰背僵硬，，脊椎骨发出清晰的‘嗝’一声轻响。
他脸上闪过一抹痛色，却顾不得，只别扭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缓解那阵酸麻，才勉强坐稳，声音因久睡初醒和缺水而异常沙哑干涩：
“你……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