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全是灰。
天上地下，连风都带着灰味。他躺在焦土上，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铁渣。胸口那块布条还贴着皮，温的，像有根线从里面往外拽他的命。
这感觉不对。死人不该觉得疼。
他动了手指，指甲抠进地里。焦土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暗红的岩层。血没流出来，但肩胛骨的位置还在发烫，像是被什么东西钉穿过。
不是梦。
裂隙闭上了，他也跳了进去。可现在他还在这儿，喘气，流汗，疼得想骂娘。
“老道……”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没人应。
他撑起肘子，一寸寸把身子抬起来。每动一下，肋骨就像要扎穿肺。脸上干得发紧，全是血痂和灰。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黏糊糊的。
九幽铃在腰带上挂着，裂纹比之前多了两条。他伸手碰了下铃舌，指尖立刻被划出血。血珠顺着裂痕渗进去，铃身抖了一下，发出半声闷响。
够了。还活着就行。
他低头看怀里的东西——往生镜碎片，指甲盖大小，边缘参差。刚才那股热意就是从这儿来的。他记得自己把它给了老道，让他带走，去找能记住名字的人。
现在它又回来了。
说明老道把他也送回来了。
“老子不想活，你们倒挺积极。”他咳了一声，嘴里泛腥。
北方天边压着云，低得几乎贴到海面。云层中间裂开一条缝，隐约透出一座城的轮廓。倒悬的塔楼，歪斜的牌坊，城墙像是被人从地底硬生生扯出来又倒扣上去。
酆都旧墟。
传说里鬼门关开的地方。阳世断界，阴差点卯，死人过境不收票，活人踏进一步就得脱层皮。
他盯着那座城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胀流泪。他知道那不是幻觉。赶尸人天生看得见这种东西。越接近死，看得越清。
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腿一软差点跪回去。左手掐住右臂肌肉，用力拧了一把。疼醒了。
走一步试试。
左脚往前挪，落地时脚踝打滑。他摔在灰堆里，手掌按到一块硬物。捡起来一看，是半截指骨，上面刻着符文。他认得，这是黑幡教傀尸线的接头桩。
这玩意儿本该沉进海底。
他把它塞进怀里，顺手摸了摸九幽铃。铃身还是冷的，但刚才那半声响不是错觉。它还能用，哪怕只剩一口气。
再试一次。
这次他站稳了。一步一步往前走。脚印留在焦土上，深浅不一。走不到十步，背后传来水声。
海面翻了。
黑浪从深处涌上来，像一锅煮沸的沥青。浪头卷着残尸，还有断裂的引魂桩。几具浮尸被冲上岸，四肢扭曲，脸上蒙着黑膜。
然后那些尸体动了。
不是抽搐，是整齐划一地转头，面向他。
他停下脚步。
下一秒，海面炸开。黑雾腾空而起，在空中凝成几个人形。披黑袍，戴兜帽，领头的那个脸是平的，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
“九幽铃主。”那张嘴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传上来，“你逃不出轮回。”
他没说话，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片镜碎。
“酆都旧墟等你入局。”黑影继续说，“门已开三重，血祭尚缺一人。”
话音落，黑雾散了。几具浮尸扑通倒地，恢复死寂。
他掏出镜片，咬破掌心，把血滴上去。
“显。”
镜面晃了一下，浮出画面：阿箐站在一条河边，河水漆黑，漂着纸灯。她穿着原来的衣服，脸上没有表情。老道残魂跟在她身后半步，身形虚得快要看不见。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像是在引导方向。
画面一闪，没了。
镜片发出细微的裂响。
他捏着它，没再试第二次。知道再催也没用。这东西已经到了极限。
但他看见了。
阿箐还活着，至少没彻底消散。老道也在守着她。他们没消失，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幽冥边缘，阴阳夹缝。
他还来得及追。
他把镜片收回怀里，顺手扯下腰间一块破布，缠住九幽铃的裂痕。绑好后拍了两下铃身。
“你还欠我一声全响。”他说。
风从北边吹过来，带着一股腐木混合香灰的味道。他抬头，发现酆都的轮廓更近了。云层裂得更大，城墙上似乎有人影走动。
他开始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尸毒已经爬到喉咙，吞口水时有刺痛感。阳寿也快见底，心跳慢得不像活人。但他不能停。
停就是死。
走到第三里路的时候，地面开始变硬。焦土下面露出青石板，裂缝里长出黑色苔藓。路边出现残碑，字迹模糊，只能辨出“赦罪”两个字。
再往前，一棵枯树横在路上。树干中空，里面坐着个泥塑小鬼，手里抱着一面铜锣。
他绕过去。
刚走两步，身后“当”地一声。
他回头，铜锣倒了，小鬼的头歪向一边，空眼眶正对着他。
他没理会，继续走。
天色没亮也没暗，始终是那种灰蒙蒙的状态。远处传来钟声，一下，两下，不急不缓。每次钟响，脚下的青石板就震一次。
第五里路尽头，雾起来了。
白雾从地底往上冒，浓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放慢脚步，右手握紧九幽铃，左手摸到腰后的尸针包。
雾中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是一群。
他停下。
雾里走出几个穿麻衣的人，脸色青白，步伐僵直。他们是死人，但还没烂。脖子上有绳勒的痕迹，手腕绑着草环。
其中一个突然抬手，指向他。
他不动。
那人张嘴，声音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活人……止步。”
他冷笑：“我要去酆都。”
“无名者不得入。”
“我有名。”他掏出九幽铃，轻轻一晃。铃声短促，却让整片雾颤了一下。
那群人退后半步。
他往前走。
他们让开了路。
雾越来越厚，呼吸变得困难。他感觉到有东西在雾里移动，贴着他肩膀擦过，又迅速退开。他知道是游魂，不敢惹他，又舍不得走。
第七里路，地面开始倾斜。他发现自己正在走上坡。路两旁出现石兽，狮首人身，嘴里含着铁链。铁链另一头埋进雾里，不知锁着什么。
他听见低语。
不是来自耳边，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
“你不是第一个。”
“你也回不去。”
“你终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淡了那些声音。
快了。
酆都在前。
他摸了摸胸口，确认镜片还在。又摸了摸铃身，裂痕还在渗血。
突然，前方雾中亮起一点光。
红的。
很小，像火星。
他盯着它，脚不停。
那点光没灭，反而慢慢扩大。
然后他看清了。
那是眼睛。
一只悬浮在雾中的眼睛，瞳孔漆黑，虹膜泛着血丝。它盯着他，一眨不眨。
他抬起左手，将九幽铃举到胸前。
铃身震动。
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