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当天的阳光，比气象预报的早了十七分钟穿透云层。
清晨六点四十分，江辰已经站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金色光线一寸寸铺满查尔斯河面。他穿着浴袍，手里握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实时更新的婚礼日仪表盘：温度、湿度、风速、降水概率、交通流量……所有数据都在绿色区间稳定跳动。
但他的心率，从凌晨四点醒来后就一直保持在静息值以上百分之二十的水平。
“江老师，你站那儿快半小时了。”李铭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数据不会因为你看得多就变更好的。”
江辰转过身。套房客厅里，张恒还歪在沙发上打呼噜，李铭则抱着咖啡杯，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昨晚兄弟三人按传统住在一起，张恒说要“守护新郎最后一个单身夜”——虽然所谓庆祝也只是叫了披萨，看了场球赛，然后李铭和张恒争论了半晚篮球战术。
“我在确认应急预案的可执行性。”江辰说，声音比平时紧，“根据最新气象模型，下午三点左右云层可能增厚，影响室外拍照的光线质量。我建议将first look环节提前十五分钟。”
李铭站起来，走到窗边和他并肩：“江辰，看着我。”
江辰转头。
“深呼吸。”李铭说，“就现在，深吸气，慢慢呼出来。”
江辰照做了。一次，两次。心率监测表上的数字缓慢下降。
“今天是你的婚礼。”李铭平静地说，“不是论文答辩，不是实验验收，不是任何需要你追求完美数据的日子。就算光线不理想，就算有朵云遮了太阳，就算哪个环节比计划慢了三十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结束后，你和暖暖就是正式的、被所有人祝福的夫妻了。”
江辰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他知道李铭说得对，理性上知道。但身体里某个部分，仍然固执地监控着每一个变量，像运行了太久的程序，无法轻易关闭。
“我只是想确保一切顺利。”他说，“对她来说，今天很重要。”
“对她来说，重要的是你。”张恒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暖暖说过吧？她不想要完美的婚礼，想要真实的。你越放松，今天就越真实。”
江辰的手指在平板边缘摩挲。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模糊的脸——头发已经按造型师的要求吹好，眼镜换成了隐形的，身上还穿着浴袍，但已经能看出今天他将要以怎样的形象站在那里。
七点整，门铃响了。造型团队准时到达。
接下来的三小时，时间以另一种密度流动。江辰坐在镜子前，任人在他脸上涂抹，在头发上定型。他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和配合，像在进行一项需要高度专注的实验。发型师夸他“真是我遇到过最镇定的新郎”，江辰没有解释，这种镇定不过是高度紧张的另一面。
西装送来时，张恒和李铭同时吹了声口哨。深灰色的定制三件套，剪裁利落，面料在晨光中泛着细微的纹理。江辰一件件穿上——衬衫、马甲、外套。当他系好最后一颗袖扣，转身面向全身镜时，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镜中的人熟悉又陌生。西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只是眼睛……江辰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他无法完全解析，是紧张，是期待，是某种即将跨越临界点的悸动。
“可以啊兄弟。”张恒拍拍他的肩，“暖暖看到要挪不开眼了。”
李铭拿起那个丝绒戒指盒，庄重地放进江辰西装内袋：“保管好，这是你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江辰的手指隔着布料触到那个小盒子。金属的硬度，丝绒的柔软。他想起昨天彩排时，张恒递给他的那枚样品戒指。今天，这里面将是真正的、要戴在林暖暖手指上的那个圆环。
十点，该出发去教堂了。
车在酒店门口等待。江辰坐进后座时，看了眼手机——林暖暖那边最后一条消息是两小时前，苏晓发来的：“化妆进行中，一切顺利。她说让你别紧张。”
江辰回复：“数据一切正常。告诉她，我准备好了。”
发送完，他看着窗外掠过的波士顿街道。五月的新绿缀满枝头，花坛里郁金香盛开，一切都生机勃勃。这就是他们选择的季节，冬雪融化，春意正浓。
教堂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江辰的心跳再次加速。红砖外墙在阳光下温暖而庄严，彩色玻璃窗熠熠生辉。门口已经有人在布置花架，白色玫瑰和淡绿藤蔓缠绕成拱门的形状。
“到了。”司机说。
江辰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上午的教堂内部安静而凉爽。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宾客席空着，但已经摆好了名牌和仪式程序册。圣坛前鲜花环绕，空气中弥漫着百合和蜡烛的淡淡香气。
江辰独自走向第一排座位，坐下。按照流程，他需要在这里等待——等待宾客入场，等待音乐响起，等待李铭作为伴郎先上台，然后是他。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凉。西装内袋里的戒指盒硌着他的胸口，像一个微小而坚定的心跳。
“紧张吗？”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江辰转头，看见林暖暖的父亲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这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今天穿着深色西装，笑容里有种江辰很少见到的复杂情绪——骄傲，不舍，祝福，还有一些更深的东西。
“有一点。”江辰如实说。
林父点点头，目光投向圣坛：“暖暖妈妈和我结婚那天，我也紧张得差点忘了誓词。司仪提醒了三次，我才反应过来。”
江辰静静听着。
“但你知道吗？”林父转头看他，“后来我们回忆那天，记住的不是那些小失误，而是彼此的眼睛。我记得她走向我时，眼睛亮得像是把所有的星星都装进去了。她记得我在说‘我愿意’时，声音抖得厉害，但眼神从来没移开过。”
他拍了拍江辰的肩：“所以别担心今天会不会完美。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其他的都不重要。”
江辰看着这位即将成为他岳父的男人，郑重地点头：“我会记住。”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淌。宾客开始入场，轻声交谈，入座。江辰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他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不是紧张，是在脑海中最后一遍过流程。
音乐换了。这是信号。
李铭从侧门走出，朝他点头。江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走上圣坛台阶。站定的那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在所有人面前，等待他选择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管风琴奏响婚礼进行曲的第一个音符。
所有的目光转向教堂后方。
门开了。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江辰看见苏晓和赵小薇先走进来，作为伴娘，她们穿着浅绿色的长裙，笑容灿烂。然后，在她们身后——
林暖暖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在门口。
阳光正好从她身后的高窗倾泻而下，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色光晕。那件名叫“共生”的婚纱在她身上仿佛有了生命——象牙白缎面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米色蕾丝上衣上的神经网络图案精致而神秘，薄纱袖子如雾气般笼着她的手臂。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飘动，那道开衩露出浅灰色内衬和她穿着白色高跟鞋的脚踝。
但江辰最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
隔着二十米长的红毯，穿过两旁的宾客，越过鲜花和烛光，她的眼睛准确地找到了他。然后，她笑了。那个笑容他见过无数次——在图书馆解出难题时，在收到他做的那本书时，在清晨睡眼惺忪地说早安时——但今天，它被装点得格外明亮，格外不加掩饰。
江辰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所有演练过的动作，所有准备好的表情，所有计划中的反应，在这一刻全部清空。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世界缩小成一条红毯的距离。她的父亲将她的手交到他手中时，江辰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微微的颤抖，还有她握住他时那熟悉的力道。
他们并肩面向司仪。古老的誓言在空气中回荡，但江辰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林暖暖轻微的呼吸声。
“江辰，”司仪温和地说，“你可以开始你的誓言了。”
江辰转向林暖暖。他准备好的誓词——那篇修改了七稿，融合了科学比喻和情感承诺，长度精确控制在两分十五秒的文本——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他看着她。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的眼睛注视着他，里面有温柔，有鼓励，有“我知道你会紧张但我在这里”的安稳。
江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这辈子最不完美但最真实的声音，开始说：
“林暖暖，我不擅长用语言描述情感。我的世界由数据和逻辑构成，我相信可验证的真理胜过华丽的辞藻。”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堂里清晰而坚定。
“但今天，在所有的物理定律和数学公式之上，我要陈述一个无法被完全证明、却是我生命中最确定的事实：我爱你。”
宾客席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这种爱无法量化，但我可以描述它的表现形态——它是我看到有趣论文时第一个想分享给你；是你在厨房忙碌时我计算的最佳协助角度；是深夜你睡着后，我记录当天数据的那些安静时刻；是想到未来五十年，所有计划中都自动包含你的存在。”
江辰感觉到林暖暖握紧了他的手。她的眼眶红了，但笑容更盛。
“你让我理解了，最复杂的系统也可以有最简单的核心定律。我们的定律是：在各自独立运行的轨道上，永远保持相互的引力。是差异让我们完整，是尊重让我们紧密，是愿意为对方学习陌生语言的努力，让我们能够对话。”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见：
“所以今天，在这些见证下，我承诺：我会用我一生的时间，继续观察你、理解你、学习如何更好地爱你。我会用我的方式——也许笨拙，也许过于理性，但绝对真实——成为你的伴侣、你的支持者、你的家。”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戒指盒。打开，取出那枚纤细的素圈。
“这枚戒指是一个圆，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就像我给你的承诺，没有期限，只有持续。”
他托起林暖暖的手，将戒指缓缓推入她的无名指。金属微凉，但在她指根停住的那一刻，江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像是某个长期运行的程序终于输出了正确结果，像是所有变量终于收敛到平衡点。
轮到林暖暖了。
她看着江辰，眼泪终于滑落，但她的声音清亮而温暖：“江辰，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
江辰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我最爱你从不试图变成别人。”林暖暖说，“在我面前，你永远是最真实的你——那个会认真分析一切、会用数据表达关心、会把爱藏在最理性形式下的江辰。”
她接过李铭递来的戒指，托起江辰的手：
“我承诺，我会永远珍惜这份真实。我会继续在你计算的世界里种下花朵，会在你严谨的逻辑中寻找诗意，会在你说‘根据数据显示’时，听到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很在乎你’。”
她为他戴上戒指：“我承诺，我会是我们关系中那个感性的锚点，让你在追逐星辰时，记得人间也有温度。我会在你困惑于情感表达时，告诉你‘你不需要改变，因为现在的你就足够让我心动’。”
两枚戒指在两人手上闪着微光。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古老的问句在教堂穹顶下回荡：
“江辰，你是否愿意娶林暖暖为妻，爱她、尊重她、珍惜她，无论健康疾病、富贵贫穷，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江辰看着林暖暖的眼睛，那个他准备了一生的答案，终于有了说出的机会：
“我愿意。”
“林暖暖，你是否愿意嫁给江辰，爱他、尊重他、珍惜他，无论健康疾病、富贵贫穷，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像早已刻在灵魂深处：
“我愿意。”
“那么，以赋予我的权力，”司仪微笑，“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新郎，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江辰轻轻捧起林暖暖的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彩色玻璃投下的神圣光斑中，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个吻不像他们第一次在烟火下的生涩，不像日常告别的温柔，也不像那些深夜里的亲密。它是一个承诺的封缄，是一个开始的印记，是两个不完美却决定共度一生的灵魂，在最庄严的见证下，完成的第一个夫妻间的动作。
掌声响起，欢呼声回荡在教堂古老的石壁间。江辰在松开林暖暖的瞬间，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不是完美的，不是完全放松的，但真实地、全然地，沉浸在这一刻。
他牵起她的手，转身面向宾客。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们身上洒下斑斓的光。
这一刻，没有需要优化的变量，没有需要监控的数据。只有他和她，手牵着手，站在人生新篇章的起点。
而江辰终于明白：最美的誓言，不是辞藻的华丽，不是形式的完美，而是两个真实的人，用彼此能理解的语言，说出那句愿意共度一生的“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