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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秋。 一辆破旧的长途大巴,喘息着行驶在蜿蜒的国道上,车身上沾满了泥点,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尘。车内,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廉价泡面调料包的味道,空气沉闷而黏腻。
吕顾凡靠窗坐着,额角那道新增的疤痕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闭着眼,但并没有睡着。21岁的面庞已褪去了大部分稚气,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疲惫。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随身的旧背包上,那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以及那两份被他用塑料膜小心翼翼保护起来、却依然能看出岁月痕迹的寻人启事。
他的思绪很乱。江城的三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最后以头破血流和一笔微薄的补偿金告终。身上的钱又所剩无几了。沙城,那个传闻中人口流动极大的地方,会成为新的希望之地吗?奕凡和云凡,你们到底在哪里?过得好吗?会不会……已经忘了这个家,忘了还有一个哥哥在找你们?一种深切的茫然和无助感攫住了他,他只能紧紧地抱住背包,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大巴为了避让对面一辆突然超车的货车,猛地向右侧偏了一下,又迅速回正。这短暂的颠簸让吕顾凡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就在这一刹那,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线条流畅,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以远超大巴的速度,沉稳而迅疾地从左侧超车道上驶过,几乎与大巴并行了一瞬。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发出了无人听见的、尖锐的摩擦声。
透过奔驰车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后车窗,隐约可以看到后座上一个少年的侧影。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头发修剪得时尚而有型,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眼神里有一种被精心呵护长大的、不经世事的平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聊。他的五官轮廓,依稀能看出幼时那份软糯可爱的影子,只是长开了,更显俊秀。
他是吕云凡。
而大巴车上的吕顾凡,只是疲惫地瞥了一眼那辆与他生存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豪车,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扇暗色的车窗上过多停留。巨大的贫富差距和人生际遇的鸿沟,让他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他揉了揉眉心,重新闭上了眼睛,继续思索着到达沙城后的生计问题。
一瞬的并行之后,奔驰车迅速超越,绝尘而去。它的方向是北方,朝着一个吕顾凡无法想象的、繁华而遥远的世界驶去。
而破旧的大巴,则继续沿着它的轨迹,吭哧吭哧地驶向南方那个叫做沙城的城市。
擦肩而过。
背道而驰。
兄弟二人,相距不过数米,却如同隔着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谁也不知道,命运刚刚开了一个多么残酷又无奈的玩笑。
几天后,吕顾凡终于站在了沙城的街头。这座城市比他想象中更加喧嚣和繁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巨大的广告牌和熙攘的人群,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却也令人目眩的图景。
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郑重地取出了那两份寻人启事。多年的奔波,纸张早已脆弱发黄,上面的照片和文字也显得有些过时。弟弟们失踪时还是幼童,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容貌必然大变。
他走到一个打字复印店,花了一点钱,请店员帮忙重新扫描、排版、打印。新的寻人启事上,并排贴着奕凡和云凡幼时的照片,但在下面,他用加重加粗的字体补充了关键信息:
【寻人启事】
吕奕凡,2003年7月生,2006年7月于南方某乡镇失踪时身高约100cm。特征: 左耳垂有一颗小痣,头顶有双旋,性格活泼好动。
吕云凡,2004年9月生,2006年7月于南方某乡镇失踪时身高约90cm。特征: 右眉尾有一道细微疤痕(幼时磕碰所致),性格较为文静。
以上为失踪时信息。现已过去六年,容貌必有巨大变化。
恳请各地好心人留心帮助,如有任何疑似线索(无论年龄、地域是否完全吻合,特别是关于2006年前后被收养、来历不明的同龄男孩信息),请务必联系我们!
提供关键有效线索并协助找到者,必有重谢!
联系人:吕顾凡
联系电话:xxxxxxxxxxx(他新换的本地廉价手机号)
看着焕然一新的海报,吕顾凡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买了胶水,开始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火车站通告栏、天桥柱子上张贴。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管理人员,专找那些贴满各种小广告的“信息墙”。
然而,沙城的管理远比他经历过的城市要严格。就在他刚把一张启事贴在一个地铁站出口的墙上时,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喂!那个!干什么的!这里不准乱贴乱画!”
两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快步走了过来,脸色严肃。
吕顾凡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想护住刚贴上去的海报。
“说你呢!赶紧撕下来!城市形象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破坏的!”一个城管指着海报呵斥道。
另一人已经开始从随身包里拿出清理小广告的工具。
“对、对不起……我找我弟弟,他们很小的时候被拐了……”吕顾凡试图解释,声音带着恳求。
“找人也得遵守规定!去指定的公共信息栏贴!这里不行!快撕了!”城管不为所动,语气强硬。
看着对方逼近,以及周围开始聚集的探究目光,一种熟悉的屈辱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猛地伸手将刚贴上去的海报一把扯下(胶水还未干透),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城管在后面喊了一声,但并没有全力追赶,大概觉得为一个贴小广告的费那么大劲不值当。
吕顾凡一路狂奔,直到拐进一条小巷子,才扶着墙停下来,大口喘气。手里的海报被揉得皱巴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寻找的希望,又一次被现实冷冷地拍回。
晚上,他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按床位收费的青年旅社住下。八人间,男女混住,环境嘈杂,但价格是他唯一能承受的。他计算着剩下的钱,心里一片冰凉。照这个速度,找不到工作的话,连一周都撑不下去。
生存,成了比寻找更迫切、更残酷的现实。
他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的鼾声和聊天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他知道,在没有稳定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所有的寻找都是无根之萍,一次意外的盘查、一场病、甚至几天的饥饿,就能轻易打断这条艰难的路。
必须先活下去。
必须先站稳脚跟。
然后,才能继续寻找。
第二天一早,吕顾凡洗了把脸,将那份皱巴巴的海报仔细抚平,重新叠好,珍重地放回背包夹层。他换上一件相对干净的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青年旅社,融入了沙城清晨为生活奔波的人流之中。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务实,开始四处留意招工信息:餐馆、工地、搬运场……任何能给他一口饭吃、一个地方睡、能让他攒下一点点继续寻找的资本的活计。
寻找弟弟的执念从未消失,但它暂时被深深地埋藏起来,转化为一种更原始、更坚韧的生存动力。在沙城的街头,21岁的吕顾凡,开始了又一场为生存而战的跋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