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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年12月中旬,沙城
几日光阴,倏忽而过。吕顾凡手臂上的纱布已拆,留下一道粉嫩的新疤,与额角那道旧痕遥相呼应,如同他生命中两次重大转折的印记。沙城的天空难得放晴,阳光带着初春的暖意,却照不透他心底那份离别的决然与淡淡的怅惘。
他骑着那辆陪伴他近两年、布满刮痕的电瓶车,最后一次驶向“疾风配送”站点。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每一个路口、每一家他曾频繁出入的商铺,都仿佛在无声地与他道别。这里是他挣扎求存的地方,也是他无数次张贴寻人启事、默默寻找弟弟足迹的战场。
站点里依旧是一片忙碌景象。吴国栋站长正拿着对讲机,粗着嗓子协调早高峰的订单,一抬头看见吕顾凡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对讲机,脸上那种惯常的急躁收敛了许多,化作一种复杂的了然。
“来了?”吴站长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他上下打量了吕顾凡一眼,目光落在他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行囊上,“都……收拾好了?”
“嗯,吴站。”吕顾凡点点头,将电瓶车钥匙轻轻放在桌上那串备用钥匙旁边,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真诚的感激。这两年,若非吴站长的理解和偶尔的暗中照拂,他的日子会更难熬。
吴站长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空气中某种无形的沉重气氛,他故意咧开嘴,想做出个爽朗的笑容,嘴角却有些僵硬:“嗨!说这些干啥!兄弟之间,不说外道话!”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而实在,“你的事,我都明白。找弟弟是大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沙城这地方……留不住你这条心系远方的蛟龙。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用力拍了拍吕顾凡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男人间不言而喻的鼓励和祝福:“到了那边,安顿好了,给哥来个信儿!要是……要是在山城那边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老吴在这行混了这么多年,多少还有点认识的人!”
吕顾凡心头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哎!记住了,吴站!谢谢哥!”
“快滚蛋吧!”吴站长突然提高音量,转过身去假装整理桌上的单据,挥着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看得老子心里头发酸!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
吕顾凡看着吴站长微胖却挺拔的背影,鼻尖也有些发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汗水、吆喝和人情味的小小站点,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口,却发现站里几个相熟的老骑手——包括那个常和他争“单王”的老李——都推着车等在外面。他们显然都知道了吕顾凡要离开的消息。
“凡哥!这就走了?”老李率先开口,脸上没了平日竞争时的较劲,只剩下朴实的惋惜和不舍。
“顾凡,一路顺风啊!”
“到了新地方,好好干!别忘了咱们这帮老兄弟!”
“有啥需要帮忙的,吱一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语简单,却充满了江湖儿女最真挚的情谊。他们中不少人,都曾受过吕顾凡或多或少的帮助——或是抢单时顺手带过不好送的偏远订单,或是雨天摔车时被他扶起过,或是深夜收工一起在路边摊喝过劣质啤酒、聊过各自的心酸。
吕顾凡看着这一张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心中暖流涌动。他抱拳,向众人郑重地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哽咽:“各位兄弟……保重!后会有期!”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再次转身,迎着朝阳,走向他租住的那片老旧小区。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坚定而孤独。
回到那间月租八百的小屋,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几本自学用的旧书,还有那个被他用塑料膜层层包裹、视若珍宝的文件夹——里面是父母和弟弟们仅存的几张照片,以及那两份泛黄却字迹清晰的寻人启事。
老付已经开着那辆低调但宽敞的七座商务车等在楼下。他穿着得体的司机制服,动作麻利而专业,见到吕顾凡,恭敬地点点头:“吕先生,都准备好了吗?”
“麻烦你了,付叔。”吕顾凡将不多的行李递过去。
这时,婉儿抱着那只她偷偷喂养了很久、如今终于被吕顾凡默许收养的橘猫,怯生生地从屋里挪出来。小猫似乎感知到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喵呜”直叫。
吕顾凡看着婉儿紧紧搂着猫、生怕它跑掉的样子,又看看那猫惊恐的眼神,不由得失笑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婉儿,别抱那么紧,你看它吓得。来,给我。”
他伸出手,从婉儿有些不舍的臂弯里,轻轻接过那只橘猫。小猫到了他怀里,似乎感受到一种更沉稳的力量,稍微安静了些。吕顾凡熟练地把它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铺着软垫的宠物航空箱里,扣好锁扣,然后递给老付。
“付叔,这个也麻烦放一下。”
老付接过笼子,看着里面蜷缩的猫咪,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放心,吕先生。”他细心地将笼子安置在后备箱一个平稳通风的角落。
吕顾凡牵着婉儿的手,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这里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初到沙城的迷茫,拼命送餐的艰辛,与婉儿从陌生到相依为命的点滴,还有深夜里对着弟弟照片无声流泪的绝望与坚持……墙壁上还有婉儿够不着、踮脚画下的歪歪扭扭的太阳,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生活的气息。
房东太太也闻讯赶来,站在单元门口,看着他们,脸上少了平日的精明算计,多了几分人情味的感慨:“小吕啊,这就走了?以后……好好的啊!婉儿,听话啊!”
吕顾凡对她挥了挥手,露出一个释然又带着感谢的笑容:“谢谢张姨这些年的关照!再见!”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留恋,牵紧婉儿的小手,转身拉开了商务车的车门。
车内空间宽敞,座椅舒适。婉儿一上车,就下意识地紧紧挨着吕顾凡坐下,小手牢牢抓着他的衣角,将半个身子都埋进他的怀里。她对陌生的环境、漫长的旅程充满了不安。
吕顾凡低头看着她依赖的样子,心中又是怜爱又是好笑,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揽住她瘦小的肩膀,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抚:“别怕,婉儿,哥哥在呢。睡一会儿吧,醒了我们就到新地方了。”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沙城的高楼大厦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这一次离开,不同于以往的盲目奔波,目标明确——蜀地之都,川城。
之所以选择陆路,并非完全因为李子崴的安排。一方面,吕顾凡内心深处对高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抗拒(或许源于父亲坠亡的阴影),乘坐飞机会让他感到莫名的心慌;另一方面,他考虑到婉儿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长时间的飞行可能会让她更加恐惧和不适。而且,在他固有的观念里,机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尽管李子崴一再表示一切由他安排,但吕顾凡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愿过多亏欠的心理,让他更倾向于选择看似“慢”但让他感觉更踏实、也更“经济”(尽管这次是李子崴承担费用)的陆地交通。
李子崴因家族事务,已于前一日先行乘飞机返回川城准备。他原本为吕顾凡和婉儿订好了头等舱机票,但被吕顾凡以“婉儿怕生,坐车更方便”为由婉拒了。了解吕顾凡性格的李子崴,没有强求,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嘱咐老付务必安排好行程,确保一路舒适安全。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公路,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窗外的景色由城市丛林逐渐变为开阔的田野,春意盎然。
吕顾凡靠在椅背上,婉儿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似乎睡着了。他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心中思绪翻涌。川城,是李子崴的家,是答谢宴的地方,也是一段他必须面对的人情往来。而之后的山城,才是他真正目标所向,是寻找弟弟线索的重要一站。
前路依旧未知,但这一次,他的行囊里除了沉重过往,多了一份来自“兄弟”的支撑,和一个需要他守护的小小的、温暖的依靠。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婉儿睡得更舒服些,眼神望向远方,坚定而沉静。
车轮滚滚,载着他们驶向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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