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幽深曲折的地下暗河继续向深处跋涉，他们途经了更多石髓蜘蛛的天然栖息地。这些在微光下泛着死寂幽蓝的诡异生物，一旦失去持续稳定的光源，便真的与瞎子无异，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静静地附着在潮湿的岩壁或钙华堆积物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那微弱的蓝光，几乎与背景中那些怪异的钟乳石装饰融为一体。
秋元这厮，胆大包天到近乎癫狂，走着走着，竟随手从路过的岩壁上，像摘果子一样，“捞”起一只巴掌大小、尚在休眠中的石髓蜘蛛，放在自己摊开的掌心里，饶有兴致地把玩、观察。
那蜘蛛似乎也因为突然脱离固定位置、失去稳定的光信号而陷入短暂的“困惑”与“待机”状态，只是本能地在他摊开的手臂上缓慢、试探性地爬行。冰凉、分节、带着细微倒刺的附肢，一下下划过他手臂内侧相对敏感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鸡皮疙瘩。
“你能不能把它扔了？！快扔了！” 牛卿卓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颤音劝阻，“看着就吓死人了！你不怕它爬着爬着，突然给你的‘坤坤’也来一下‘爱的抚摸’吗？到时候你就真‘硬’一辈子了！”
“卧槽！” 秋元闻言，浑身一个激灵，“你这一说……画面感太强，确实有点哈人！我这宝贝疙瘩金贵着呢，可不想让它给‘永久定型’了！”
刚才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着“说不定戳一下能触发隐藏进化，变成粉粉嫩嫩的蜘蛛娘”之类的疯话，此时则瞬间闭口不谈，仿佛那念头从未出现过。话音未落，他像是手里捧着块烧红的烙铁，赶紧把掌心那玩意儿朝着远离人群的岩壁方向用力一甩。
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他跟上一步，对着那在地上微微弹动、试图重新定位的幽蓝凝胶物，狠狠一脚跺了下去！
“噗叽——”
令人牙酸的、如同踩碎一大坨半凝固胶体的声音响起。原本结构精妙、能抵抗钝击的凝胶状生物，瞬间在他军靴底化作了一滩不可名状的、混杂着幽蓝发光液体的粘稠糊状物。
离开一段距离后，牛前进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促狭的嗓音，恰在此时从一旁响起“快看，它变成蜘蛛娘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呵，” 秋元头都懒得回，嗤笑一声，充满了鄙夷，“老头，你这谎撒得，连只读了两年半小学、拼音都认不全的小朋友都骗不到。能不能来点有新意的？比如它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爱信不信，随你。” 牛前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甚至悠闲地用独臂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本就没指望这拙劣到近乎侮辱智商的玩笑能骗到秋元这个满脑子离谱念头的神经病。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如此吊诡。
即便理智拥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断定会失败，但内心深处那微乎其微、荒诞不经的“万一”，却总像一根无形的小钩子，带着毛刺，轻轻挠着人心最深处那点不甘于平凡、渴望见证奇迹的痒处。
因为这个世界似乎就是“没有绝对的不可能”。所以就连“不可能”这句话本身，在某些情况下都可能成为病句。只要时间线无限延伸，概率再小的事件，在理论上都“必定”会实现。
万一呢？
万一这鬼地方的规则就是不同？万一这石髓蜘蛛被踩爆的瞬间，真就触发了某种离奇的“应激进化”或“相位转换”？万一自己就是那天命之子，亿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恰好在此刻、此地，亲眼见证了生物学上的奇迹诞生呢？
回头看一眼，可能只是被牛前进和江夕他们毫不留情地嘲笑一番，脸皮厚点也就过去了；但不回头，或许就永远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足以载入奇葩史册的“见证”机会。这代价，似乎……值得一赌？不过是被笑几句而已。
于是，在众人早已洞悉一切、憋笑憋得嘴角抽搐、肩膀微微抖动的目光注视下，秋元的身体先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硬了一瞬。然后，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缺了油的古老齿轮，带着内心剧烈挣扎与外部物理摩擦般的“咯吱”作响（纯属心理作用），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复杂情绪，转了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地上只有那滩被他踩得稀烂、正逐渐失去幽蓝活性光泽、慢慢融入周围泥水中的粘稠残骸。别说蜘蛛娘了，连个稍微像人形的轮廓都没有。
“草！你个该死的老灯！为老不尊！缺大德了！” 秋元瞬间炸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恼羞成怒地低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扑向旁边正努力绷着脸的牛前进，“不知道拿别人的终身‘性’福大事开玩笑很不礼貌吗？！我跟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噗——！” 江夕第一个没忍住，镜片后的嘴角彻底失控，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笑声，在这寂静的溶洞里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哈！” 牛前进更是再也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仅存的左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断臂处包扎的布料都跟着震颤，“你……你不会真连两年半小学都没读完吧？这种话都信？哈哈哈哈！”
顿时，压抑沉闷、只有水滴声的溶洞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与萦绕不散的恐惧紧张气氛，被这荒诞一幕冲散了不少，虽然代价是某人的尊严暂时性破产。
只不过，有人可笑不出来了，脸色黑得像锅底，拳头捏得嘎嘣响。是谁呢？这可真难猜啊。
果然，乐子人终将变成乐子本身，天道好轮回。
先前的插科打诨与哄笑，确实驱散了些许盘踞在每个人心底的压抑阴霾。此刻，队伍行进所依赖的光源，仅来自于岩壁上某些特殊苔藓散发出的、如同鬼火般的惨淡微光，以及沿途偶尔可见、已被杀死或自然死亡的石髓蜘蛛体内残留的、正缓慢衰减的幽蓝发光液体。
这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完全不足以照亮脚下崎岖湿滑、危机四伏的前路。众人几乎是走一步，便需用手在潮湿冰冷、布满未知粘液的岩壁上摸索、确认一步，行进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只有在凭借经验、感知以及孟秋偶尔对空间结构的微妙感应，确认已经彻底远离了石髓蜘蛛的大型巢穴核心区域后，他们才敢极为短暂、谨慎地燃起一小簇被严格约束了范围和亮度的魔法火焰，用于快速辨识前方地形。那光芒微弱如同萤火，还必须立刻熄灭，生怕过于招摇的光热信号，又将那些对光源如飞蛾扑火般的趋光噩梦从沉睡中唤醒，吸引过来。
“那边……水道的尽头，岩壁的轮廓后面，好像要亮一点了！不是苔藓的光！” 长时间浸泡在黑暗中，使得所有人的眼睛对哪怕最微弱的光线变化都异常敏感。一名视力出众的教官压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报告。
这微小却关键的发现在队伍中迅速传递，让每个人被疲惫和潮湿折磨得有些麻木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如同绝境中看到裂缝般真切的希冀。
“看来……真的快到出口了！” 希望，如同注入体内的强心剂，瞬间驱散了部分身体积累的沉重疲惫感。
然而，脚下的“路”却随着靠近那隐约的光亮，而变得越来越泥泞湿滑，甚至开始被不断上涨的地下河水侵蚀、淹没。为防止在湿滑的钙华地面或突然出现的深坑中摔倒，众人不得不再次手牵着手，如同串在一起的蚂蚱，压低重心，小心翼翼地沿着前一个人踩出的、在水光中模糊不堪的痕迹，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
但情况还在持续恶化——地面不再仅仅是湿滑，而是开始有明显的、冰凉的暗河水流积聚、漫延。
起初只是浑浊的河水没过鞋面，浸湿了裤脚，带来刺骨的寒意。很快，水位便悄无声息地淹至小腿肚，接着是膝盖……当冰冷刺骨的河水到达腰间时，上涨的趋势依然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反而因为前方河道可能变得更加狭窄或深邃，水面显得越发幽暗、湍急。浑浊的水体如同厚重的墨汁，贪婪地吸收、吞噬着本就微乎其微的岩壁反光，前方水面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直通幽冥，通往某个无底深渊。
好在，队伍中魔法师的作用在此刻凸显。在下水前，牛卿卓和另一位擅长水系与元素辅助的教官，已经联手为所有人施加了持续性的【暖身咒】，一层温和稳定的热量如同贴身棉袄，维持着众人的核心体温，对抗河水的严寒；以及【悠游咒】，让一层无形而顺滑的元素水膜覆盖全身，大幅减少了在水中的阻力，使得泅渡成为可能，而非送死。
每个人手背或脖颈处浮现的对应元素印记，正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微光，显示着附魔法术的能量尚且充足，暂时无需担心失温或体力透支。
前方，疑似洞口处透出的、不同于任何矿物或生物光源的、更为自然（或者说，更接近外界）的光亮已经隐约可见，如同黑暗尽头一盏模糊却无比诱人的灯塔。虽然距离还很遥远，水情不明，但希望就在前方，没有人会在此刻选择放弃。
“以最快速度，保持安静，游过去！千万小心水下！注意彼此间距，不要掉队！” 牛前进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冰冷空气，低喝一声，率先一个猛子，如同经验丰富的鱼鹰，悄无声息地扎入了那富含泥沙、显得格外粘稠幽暗、寒意透骨的河水中。众人眼神交流，纷纷深吸气，紧随其后，奋力划动四肢，朝着那线微光潜游而去。
可事情显然不会如此顺利。他们八个人集体划水、蹬腿所产生的扰流声、身体破开水面的哗啦声、以及无法完全抑制的喘息声，在这封闭、曲折、岩壁嶙峋的地下暗河水道中被层层反射、放大、叠加，形成了一种虽然轻微、但在绝对的寂静背景下却颇为明显的声呐信号。
突然！
游在队伍最前面、如同破冰船般开路的牛前进，猛地举起了他那仅存的、肌肉虬结的左臂，在水面上打出了一个坚决、急促的“停止前进，保持绝对静默”的战术手势！所有人令行禁止，瞬间停止了一切划水动作，依靠轻柔的踩水和微调身体姿态，维持着漂浮，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缓。
牛卿卓立刻熄灭了用于照明的微弱魔法火焰。
短暂的黑暗后，另一名教官指尖亮起一点被严格约束、只照亮前方水体的魔法光芒——这是探查用的光柱。
晃动的、浑浊的光柱刺入前方昏暗的水体中，缓缓扫过。
光柱之内，除了随着缓慢水流无声翻滚、沉浮的悬浮泥沙颗粒、以及一些细小的、不知名的透明水栖生物残骸，空无一物。没有预想中的障碍，没有潜伏的水怪轮廓。
但一种冰冷的、非物理性的、源于生物本能的寒意，却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爬升、蔓延——这是对无形危险、对“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但我看不见”的强烈预感被触发。
“不对劲……” 谢图南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并非恐惧而是某种猎手发现异常猎物时的兴奋颤抖，“声音……我们制造的声音，消失了？不，不对，不是消失……是……被什么东西，给‘吸收’掉了。”
周遭，除了他们自己那在绝对寂静中被放得越来越大、如同擂鼓般响彻脑海的心跳声，刚才还清晰可闻的划水声、衣物摩擦水面的窸窣声、水流被搅动的哗啦声……仿佛被前方那片深邃无光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贪婪地吞噬、吸收了。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连存在感都要被抹去的绝对寂静，笼罩了这片地下暗河的水域。先前还能证明他们存在、运动的所有声响，正被某种无形而诡异的力量，如同海绵吸水般，贪婪地、高效地抹除。传入耳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沉闷、失真，甚至连自己呼出的气泡，都只发出稀疏而压抑的、仿佛隔了好几层棉被的咕噜声，随即迅速湮灭。
这片水域，正在变成一片吞噬声音的……寂静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