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溜达到后院,这里靠近道观的围墙,最是清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像个白玉盘子似的挂在天上,把整个后院都照得亮堂堂的。
我靠在墙边,仰头看着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里夜晚的空气凉飕飕的,带着草木的清香,钻进肺里,总算让那股烦闷劲儿消散了些。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观外那条下山的小径上,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像是会发光似的,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隽如玉。
哪怕只是一个剪影,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苏世安。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然后就开始不讲道理地狂跳起来,像是在我胸腔里打鼓。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难道……难道是来找我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脸红。别自作多情了凌微,人家说不定就是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步赏月呢。
我正这边胡思乱想,那边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隔着一道不算高的院墙,也隔着朦胧的月色。
他看见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边便漾开一个温柔的笑意。
那笑意顺着月光流淌过来,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的心尖。
他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墙外,与我隔墙而望。
“初真道长。”他先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玉石相击。
“苏……苏公子。”我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了结。
“今日听闻林小姐归家了,”他看着我,目光温和,“想必观中,又恢复清静了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一下子就戳中了我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怅然。
我点点头,有些闷闷地说:“是啊,清静得有点……过头了。”
他笑了笑,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像含着星子:“万物有常,聚散有时。林小姐心性活泼,红尘俗世才是她的天地。”
我懂这个道理,可懂道理和心里舒不舒服,是两码事。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话锋一转:“近日南屏山谷中的萤火虫甚多,汇聚成海,很是壮观。不知……初真道长可愿一同前往观赏?”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都瞪圆了。
萤火虫?
他是在……邀请我?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体贴:“或许,可以解些许寂寥。”
方才那点因为林宝珠离开而产生的离愁别绪,瞬间就被一朵巨大的烟花炸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天灿烂的惊喜和雀跃。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拼命地点了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愿意!我愿意!”
话说出口我才觉得太急切了,连忙又收敛了一点,可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烫。
我想起了上次骑马回来时,他指尖触碰我脖颈时的滚烫,想起了他靠在我耳边说话时的温热气息。
完了,这下不光是心在打鼓了,我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师父说的。
我只记得我冲回禅房,对着正准备熄灯的师父,结结巴巴地说苏公子约我……约我去探讨一下“道法自然”的真谛,地点在山谷,需要实地考察。
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可师父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问,就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去吧,早些回来。”
我如蒙大赦,一溜烟就跑了。
跑出山门,苏世安果然还在那里等我。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暖黄色的光晕将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柔和之中。见我出来,他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一次,没有骑马。
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山间的小路,慢慢地往山谷深处走去。
夜里的山路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和林间的虫鸣。路很窄,我们并肩走的时候,衣袖时常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我的手臂窜到我的心里,激起一阵细细麻麻的战栗。
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假装很认真地在看路。
苏世安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局促,他放慢了脚步,开始跟我说一些山里的趣事。
他说哪棵树上住着一窝猫头鹰,哪片林子里能采到最好吃的野菌子,哪条小溪里的石头鱼最是肥美。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山间的清泉,一点点地,就把我那颗紧张的心给安抚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脚步,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到了。”他压低声音说,“穿过这里就是了。”
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拨开最后一片挡在眼前的枝叶。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我的天。
我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开阔的山谷,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中蜿蜒流过。
而此时此刻,这整个山谷,都被无数的光点所占据。
成千上万,不,是成百万千万的萤火虫,像是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在草丛间,在溪水上,在树林里,翩跹飞舞。
它们有的汇聚成一团,像一盏盏浮在半空的灯笼;有的排成一条线,像一条条闪烁的星带。整个山谷,仿佛变成了一片倒映在地上的璀璨星河,一片会呼吸、会流淌的梦境。
美得……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哇……”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
我活了十六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
下一秒,我所有的矜持和道姑的身份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像个三岁的孩子,提着道袍的下摆,欢呼着冲进了那片光的海洋里。
我追逐着那些飞舞的光点,伸出手想去触碰它们,可它们又灵巧地从我指尖溜走。
我在草地上转圈,宽大的道袍衣袂翻飞,拂过沾着露水的草叶。无数的萤火虫被我惊起,萦绕在我的身边,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话本子里写的,误入了仙境的凡人。
我开心地笑着,闹着,所有的烦恼和怅然,在这一刻,都被这梦幻般的美景涤荡得干干净净。
笑了好一阵,我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去找苏世安。
他没有跟进来。
他就静静地站在山谷的入口处,手里提着那盏已经显得有些多余的琉璃灯,含笑看着我。
他没有去追逐那些萤火,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那目光,比天上的月光更温柔,比这漫天的萤火更专注。隔着一片流光飞舞的距离,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温度,烫得我心口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看着,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
我定了定神,提着裙摆,朝他跑了过去。
我想跟他说谢谢,想跟他说这里好美,想把我此刻满心的欢喜都分享给他。
“苏世安!这里……”
我跑到他面前,刚开了个头,话还没说完,他却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不是像上次那样轻轻地扶我,而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微微用力,就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砰!”
我的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撞得我眼冒金星,脑子也跟着“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我被他抱住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虫鸣,溪水声,甚至是萤火虫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两阵心跳声。
一阵,是我的,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战鼓,又乱又响,几乎要从我嗓子眼里跳出来。
另一阵,是他的,沉稳,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一声一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震得我耳膜发麻。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像是雨后的竹林,又像是被太阳晒过的书卷,还混合着这山谷里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交织成一种让我心安,又让我心慌的味道。
我忘了要推开他,忘了道观的清规戒律,忘了师父的教诲,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我只知道,我被他抱着。
这个怀抱,温暖,坚实,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了我的发顶上。
然后,我听到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喑哑,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微儿……”
不是“初真道长”,也不是“凌姑娘”,而是……微儿。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一股暖流,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又瞬间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身子猛地一颤,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还抱着我,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像是在说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你知道吗?”
“你比这万千萤火,更耀眼。”
“……更让人,移不开目光。”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把锁。
之前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心烦意乱,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我心里那头乱撞的小鹿,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心里,也住着一只。
眼眶一热,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
是一种……被填得满满的,甜得发腻的,不知所措的感动。
我忘记了害羞,忘记了挣扎。
我只是本能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双手不自觉地,紧紧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原来,动了凡心的,不止我一个。
这感觉,比偷吃十个糖葫芦,还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