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我看了不下百遍。
起初是就着烛火,后来是迎着晨光。每一个字,我都用指尖细细描摹过,直到将那纸张上每一处细微的褶皱都刻进心里。
信纸上的泪痕早已干透,留下几处浅浅的晕痕,像是我心湖里漾开的涟漪。
我不再哭了。
苏世安的信,像一剂猛药,将我体内积压了一年的郁结之气尽数疏通。又像是一道符,将我那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稳稳地镇了下来。
我有了事情做。
我不再将所有气力都耗在剑招上,也不再整日泡在藏经阁里,试图用道法经文来麻痹自己。
我开始打扫他从前住过的那处竹苑。
这一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让无人居住的屋子蒙上一层薄薄的灰。
我将竹制的桌椅一张张搬到院里,用浸了皂角的布巾反复擦拭,直到上面能映出我的影子。地板被我擦得锃亮,走在上面,能听见鞋底与竹板清脆的摩擦声。
他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我一件件拂去灰尘,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原封不动地摆好。那方他常用的端砚,我甚至还取了些山泉水,亲手研了半池新墨。
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和着竹叶的清气,是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欢喜。
我仿佛能看到,他曾在这窗边,执笔写下过什么;曾在这榻上,翻阅过哪卷道经;曾在这院中,看云卷云舒,听风过竹林。
我拂去的不是灰尘,是光阴。
我想将这一年的空白,用我的手,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我想让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仿佛他不是远行了一年,而只是下山赶了个集,午后便归。
最后,我跑到后山,采了一大捧开得正盛的野百合。那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晶莹剔透。我将它们插在他书案旁的那个粗瓷花瓶里。
一时间,满室清香。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焕然一新的竹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他的家,收拾好了。
现在,该轮到我自己了。
我从箱底翻出那支林宝珠送我的白玉簪。簪子通体温润,顶端雕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
我打了盆清水,对着水里模糊的倒影,开始笨拙地绾发。
庵里的道姑,向来都是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将头发挽成道髻,干净利落。我从未在自己的头发上花过这般心思。
我学着话本子里画的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试着梳了个堕马髻,觉得太过妖娆;又试着挽了个灵蛇髻,又觉得太过繁复。
水里的那个人,眉眼还是我的眉眼,神情却陌生得厉害。
折腾了半晌,我最终泄了气,将满头青丝散开,只取了一缕,用那支白玉簪简简单单地别在了耳后。
多余的,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水里的倒影,却好像不一样了。
那张看惯了的脸上,两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是三月枝头的桃花。那双眼睛,亮得有些惊人,里面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我看着看着,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用手拍了拍发烫的脸颊。
原来,等待一个人,是会让人变好看的。
自那以后,日子便被拉得极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熬。
我依旧卯时起身练剑,依旧跟着师姐妹们做早课,依旧要去菜地里除草,去后厨帮工。
可我的魂,早就飞了。
耳朵成了我身上最不听使唤的东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的心悬到嗓子眼。
一阵鸟雀扑棱着翅膀从林中惊飞,我会猛地停下挥剑的动作,侧耳细听,以为是马蹄惊扰了它们。
我的心,就像那被反复抛上高空的石子,一次次地腾起,又一次次地落下。
师父将我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看在眼里,却也只是叹气。一日午斋后,她叫住我,递给我一卷经文,让我抄写。
“《清静经》。”她说,“抄上一百遍,什么时候心静了,什么时候再停。”
我接过经文,低头应了声:“是,师父。”
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可她不懂。我的心,早已不在清心观,不在南屏山。它跟着一个叫苏世安的人,去京城走了一遭,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在它安然无恙地回到我胸腔里之前,如何能静?
第五日,黄昏。
我终究是没忍住,抄完了第十遍《清静经》,便借口散步,一个人溜下了山。
我走得很慢,沿着那条熟悉的石阶小路,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我们初见时的亭子。
我对自己说,我只是去看看风景。今日的晚霞,想必是极美的。
是的,极美。
夕阳正沉入西边的群山,将天边的云层烧成了瑰丽的紫红色,一层一层,像是神女抖开的锦缎。群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温柔,像一幅泼了墨的山水画。
我就在那亭子里坐下,看着山下的那条路,在愈发浓郁的暮色中,变成一条蜿蜒的、模糊的带子。
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凉意。
我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上,心里空落落的,又满胀胀的。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等到天边的最后一丝红光也被墨色吞噬,等到山间起了薄雾,等到我的手脚都有些冰凉。
我心里那个声音对自己说:回去吧,初真。或许,他路上耽搁了。或许,是明日。
可我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失望的时候。
“笃,笃,笃……”
一阵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顺着山道,从下面传了上来。
心,停了。
不,是擂得更响了。
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胸膛,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是马蹄声。
不是送信的薛痕那般急切,也不是山中樵夫的骡子那般零落。那声音沉稳、从容、坚定,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我“霍”地一下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山路的那个拐角,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自己狂乱的心跳。
终于,一个身影,在暮色中缓缓浮现。
一人,一马。
依旧是那匹神骏的白马,依旧是那一袭胜雪的白衣。
只是那白色,不再是纤尘不染,而是沾染了长途跋涉的风尘,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马上的人,也清瘦了些许。
那张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轮廓似乎更清减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分明,面容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可那双眼睛……
当他的目光穿过渐浓的暮色,穿过薄薄的山雾,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身上时,那双眼睛,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颗星辰,都要明亮。
那里面,翻涌着我看得懂,也看不懂的,太多太多的情绪。
有压抑了太久的深情,有无法言说的歉然,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勒住了马。
马儿温顺地停下,打了个响鼻。
他就那么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目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地锁在原地。他仿佛要用这一眼,将我这一年来的所有变化,都刻进他的眼底,烙进他的心里。
我站在亭子边,也忘了动作。
我曾想过我们重逢时的一百种情景。
我或许会笑着问他,这一路辛苦吗?或许会板着脸质问他,为何才回来?又或许会调皮地躲起来,让他好找。
我准备了那么多的话,练习了那么多的表情。
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只是看着他,傻傻地看着他。
然后,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看见,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潇洒利落,只是落地时,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将缰绳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树枝上,然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山路不过几步的距离,我却觉得他走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在我面前站定,身上还带着一路的风霜与尘土的味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似乎也带着一丝颤抖。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轻轻抚上了我的脸颊。
指尖微凉,却带着一股灼人的温度,烫得我浑身一颤。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滚烫的脸颊,又替我拭去了那颗刚滑落的泪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长途跋涉而沙哑得厉害,却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砸进了我的心坎里。
“微儿,”他说,“我回来了。”
“让你久等。”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一年的弦,在他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断了。
所有精心准备的话语,所有刻意练习的表情,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乌有。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地埋在他带着风尘气息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
真好。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我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天大的委屈和无尽的欢喜,从他胸前传来:
“你终于……回来了……”
苏世安的身体,在我撞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微微僵了一下。
随即,他更用力地回抱住我。
那双有力的手臂,铁箍一般将我紧紧收拢,仿佛要将我这一身的骨血,都揉进他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我能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紊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与我的心跳,重叠在了一起。
他低下头,微凉的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着我发间那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疲惫,有释然,更有无尽的珍视。
“嗯,回来了。”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我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这次,尽量不再让你等了。”
暮色温柔地将亭子下相拥的两个人彻底包裹。
山风从我们身边拂过,带来了后山野百合的淡淡香气,它们仿佛是特意赶来,为了见证这场跨越了时间与千山万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