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舱房实在是逼仄得紧,像极了一口还没钉死的薄皮棺材。
除了那盏随着船身摇晃而忽明忽暗的油灯,便只剩下我和孙墨尘两两相望。
当然,相望也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人家压根就没正眼瞧我。
孙墨尘盘腿坐在他对面的铺位上,背脊挺得像把刚出鞘还带着杀气的剑,眼睛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片冷淡的阴影。
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寒气,比外头那深不见底的黑水洋还要冻人三尺,若是这会儿往这屋里泼盆水,怕是落地就能结成冰渣子。
我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原本平整的粗布衣裳,硬是被我绞出了像是被狗啃过一样的褶皱。
耳边只有窗外海浪拍打船板的声响,“哗啦——哗啦——”,单调,沉闷,像是在一遍遍嘲笑我方才的丑态。
我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像个中了邪的疯婆子一样要往海里跳,还要死要活地喊着苏世安的名字,脸皮就烫得像是被人扔进了滚油锅里炸了一遭。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扑火的飞蛾,壮烈又凄美。
现在回过头看,我顶多算是个看见粪坑都想往下跳的瞎眼苍蝇。
“……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嗓子里像是吞了一把沙子,干涩得厉害,“我又犯蠢了,连累了你。”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心虚。
这种道歉,这一路上我说过太多次,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对面那尊“冰雕”终于有了动静。
孙墨尘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戏谑,也没有朋友间的温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冰冷和审视。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皮肉剥开,看看里面的骨头是不是也是软的。
“凌微,你那不叫犯蠢。”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专门往人最痛的地方扎,“你那是懦弱。”
我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懦弱?
我凌微自小在道观长大,也没少跟地痞流氓打架,下山更是敢拿剑指着王扒皮的鼻子,我怎么就懦弱了?
孙墨尘像是看穿了我的不服气,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他也不坐着了,径直站起身,两步跨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我。
那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他的气场填满,我竟被逼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怎么?不服气?”
孙墨尘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敢拿剑砍人就是勇敢?你以为你敢往海里跳就是深情?”
“大错特错。”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我身侧的木板上,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的地步。
但我闻不到暧昧,只闻到了那种要把脓疮挑破的血腥气。
“凌微,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看,我想躲。
但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你之所以会看见那个幻影,之所以会魔怔一样地往里跳,不是因为你多爱苏世安,也不是因为那个姓苏的有多难忘。”
“而是因为你不敢。”
“你不敢面对他已经彻底离开你的事实。你更不敢面对的,是他可能从来就没有真心待过你这个事实!”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你胡说!”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反驳,虽然微弱,却是我最后的倔强,“他是爱我的……他只是有苦衷,他教我抚琴,他带我……”
“苦衷?”
孙墨尘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眼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去他娘的苦衷。”
“也就是你这种看折子戏把脑子看坏了的傻子,才会信这种鬼话。若是真有苦衷,为何等你苦苦等待?若是真有苦衷,为何这大半年来音信全无?若是真有苦衷,为何连个只言片语都不给你解释?”
“醒醒吧,凌微。”
他松开我的下巴,直起身子,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所以你就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北疆的一场雪,你能想起他;东海的一个浪,你能想起他;哪怕是这狗屁倒灶、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你也能把它当成救命稻草。”
“你把这些幻象当成是他还在等你的证据,你把你自己的臆想当成是两情相悦的延续。”
“你不是放不下苏世安。”
孙墨尘深吸一口气,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而锋利,像是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了病灶。
“你放不下的,是你自己编织的那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美梦。你沉溺在这种自我感动的悲情里,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觉得自己伟大又凄凉。”
“因为沉溺在梦里,虽然痛,但那是甜的痛。而面对现实,承认自己不过是被人随手丢弃的玩物,承认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喂了狗,那才是真的痛,真的难堪,对不对?”
“面对那个冰冷残酷的现实,太难了。所以你选择当个缩头乌龟,躲在你的‘深情’壳子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死要活。”
“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轰隆——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我的脑海里炸响,把那些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遮羞布,炸得粉碎。
我张着嘴,想要反驳,想要骂他冷血,想要告诉他我不懂,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每一个字,每一句质问,都像是千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口,砸得我体无完肤,砸得我鲜血淋漓。
是啊。
我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苏世安吗?
那个最后一次见面时,客气疏离地称呼我为“道姑朋友”的苏世安?
我真的爱他吗?
还是说,我只是爱上了那个在南屏山上,被他呵护、被他教导、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我自己?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话本里的悲剧女主角,哪怕是被抛弃,也是因为那是“天意弄人”,是“情深缘浅”。
我用这种受害者的姿态包裹着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让自己有理由不去面对新的生活,不去承担新的责任。
原来,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吗?
一个自欺欺人、沉溺在过去、连承认失败的勇气都没有的可怜虫。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种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的羞耻感,让我几乎想要窒息。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那种被戳穿后的绝望。
“我……”
我哽咽着,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快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给吞没的时候。
胸口处,突然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是贴身存放的那块月光石。
这块被孙墨尘讥讽为“破石头”的东西,此刻竟然隔着衣物,散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华。
紧接着,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我的胸口蔓延开来。
那股凉意并不刺骨,反而像是一泓清泉,缓缓流过我那焦躁、狂乱、几乎要爆炸的心田。
原本“咚咚咚”狂跳的心脏,莫名地平复了一丝。
原本浑浊滚烫的脑子,也像是被泼了一瓢凉水,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衣裳按住了那块石头。
石头是凉的,人心是热的。
可现在,石头热了,人心却凉透了。
但这种凉,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大火烧过之后的灰烬,虽然荒凉,却也干净。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舱房里安静了很久。
久到孙墨尘似乎都有些不耐烦,转身想要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你说得对。”
我终于开口了。
声音虽然还有些哑,但已经没了之前的颤抖和虚浮。
孙墨尘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也肿得像桃子,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但我没有躲避。
“是我……一直在逃避。”
我慢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却也带着一股新生的狠劲。
“我一直在用回忆惩罚自己,用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我是痴情,其实我就是个赖皮。赖在过去不肯走,还死皮赖脸地拖着你陪我一起受罪。”
我看了一眼孙墨尘那略显憔悴的脸庞。
这一路走来,他虽然嘴毒,虽然总是一副嫌弃我的样子,但他哪一次不是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挡在前面?
而我呢?
我却只顾着去追逐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苏世安,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人。
“孙墨尘,我是个混蛋。”
我说得真心实意。
孙墨尘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骂自己骂得这么干脆。
他脸上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了一些,虽然嘴角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但眼底的怒火已经散去了大半。
“哼。”
他冷哼一声,转身坐回了自己的铺位,理了理衣摆,恢复了公子哥的做派。
“虽然是个混蛋,但也算是个有点自知之明的混蛋。”
他斜了我一眼,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我听得出,那是他独特的“原谅”方式。
“知道就好。省得我哪天真把你扔海里喂鱼,还得担心鱼嫌弃你肉酸。”
我看着他别扭的侧脸,想笑,却又忍不住想哭。
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也好,这该死的幻影也好,都该翻篇了。
……
夜深了。
“顺风号”在大海上像一片飘摇的树叶。
舱房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加上刚才那一番掏心掏肺的“对峙”,我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那月光石虽然让我冷静了下来,但心里的那些窟窿,还得靠风去填。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看了一眼对面铺位。
孙墨尘似乎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只是一只手还搭在随身的佩剑上,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防备着什么。
我叹了口气,披上那件在北风驿他给我的棉袍,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空无一人。
只有高悬的桅杆上挂着的风灯,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海风比白天更加凛冽,夹杂着咸腥味,直往脖子里灌。
我裹紧了袍子,走到船头。
原本以为这里没人,没承想,那个缆绳堆上,竟然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是郑老爹。
他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一脸像老树皮一样的褶子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也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
“哟,小姑娘,还没睡呢?”
听到脚步声,郑老爹回过头,吐了一口烟圈,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烟草味并不呛人,反倒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泥土味。
我在他旁边的木箱上坐下,苦笑了一声。
“睡不着。白天……吓着了。”
郑老爹哈哈一笑,那笑声爽朗,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常,正常!俺跑了一辈子船,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可每回见到那玩意儿,心里也还是犯嘀咕。”
他磕了磕烟斗,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那漆黑一片的海面。
此时的大海,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模样。
白天的大海是蓝的,是透亮的,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碎金子,美得让人想跳下去洗个澡。
可晚上的大海,是黑的。
黑得像墨,黑得像深渊,黑得像是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光都给吞进去。
你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底,只能听到那沉闷的涛声,像是一头巨兽在黑暗中沉睡的呼吸。
“丫头,你看这海。”
郑老爹指了指下面,“白天的时候,它能映出蓝天白云,能映出飞鸟游鱼,甚至还能映出那并不存在的蓬莱仙山。那时候你看着它,觉得它又美又热闹,肚子里好像藏着无数宝贝。”
我点点头,不明所以。
“可你再看现在。”
老爹的声音低沉下来,“没了日头,没了光,它还能映出个啥?”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黑暗。
“啥也映不出来咯。”
郑老爹叹了口气,“这时候的它,才是它本来的样子。深不可测,又冷又硬,黑漆漆的,随时都能把人给吞了。”
我心里一动,隐约抓住了点什么。
“人心啊,其实有时候就跟这海面一样。”
郑老爹转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竟然亮得惊人。
“咱们心里头有了某些念想,有了某些执着,那就跟天上的日头似的,是‘光’。有了这光,心里头就能映照出五彩斑斓的景致来。哪怕那景致是假的,是海市蜃楼,你也觉得那是真的,美得让你挪不动道。”
“就像你白天看到的那些。”
我的脸微微发烫,低下头去。
“可是啊,丫头。”
郑老爹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把这些‘光’都拿走呢?把你心里的那些执念,那些放不下的人,那些自以为是的回忆,统统都拿走。”
“就像这晚上的大海一样。”
“面对那种黑漆漆、空荡荡的真实,固然是难受,固然是吓人。因为那一刻你会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头啥也没有,就是一片黑水。”
“但是——”
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
“只有到了这时候,只有当你不再盯着海面上的那些虚影看的时候,你抬起头,才能看见真正的星星。”
我猛地抬起头。
头顶,星河璀璨。
那满天的繁星,像是无数颗钻石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闪烁着永恒而清冷的光辉。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白天的时候,被日头的光芒盖住了;只是我看海市蜃楼的时候,被眼前的幻象迷住了眼。
“把心里的虚光灭了,才能看见真正的亮儿。”
郑老爹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站起身来,“这道理,老头子我也是在海上漂了半辈子才琢磨明白的。”
我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绪,但那种乱,却是一种破土重生前的松动。
去掉执念。
面对黑暗。
看见星星。
我一直以为失去了苏世安,我的世界就塌了,就是一片黑暗。
可原来,那黑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不敢面对黑暗,非要在那黑暗里画出一盏假灯笼来骗自己。
“多谢老爹指点。”
我站起身,郑重地向郑老爹行了一个道家的礼。
这一拜,是真心的。
“嘿,谢啥谢,老头子我就是闲聊。”
郑老爹摆了摆手,转身准备回舱,“你能醒过来,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不过啊……”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往桅杆那边的阴影里瞥了一眼。
“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小哥,人不错。”
我一愣。
“嘴是毒了点,看着也挺傲气。但他那心眼儿啊,是好的。”
郑老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他这一路,可一直在帮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光’给遮住呢。这种朋友,难得,难得哟!”
说完,他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把那些“光”遮住?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郑老爹刚才瞥过的那片阴影。
桅杆下,一片漆黑。
但随着船身的摇晃,月光恰好扫过那个角落。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靠在桅杆上,双手抱胸,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竹青色的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是孙墨尘。
他果然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接。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凌厉,只有一种被抓包后的不自在,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如释重负的柔和。
但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扭过头去,装作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天上的北斗七星。
“咳……这星星确实比陆地上看着亮。”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顺着风飘进我耳朵里。
我看着他那别扭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苦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真正的星星,原来一直就在我身边啊。
……
几日后的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面上的薄雾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海上的宁静。
“到了!到泉州港咯!”
船工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归家的喜悦。
我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那片逐渐清晰的陆地。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仙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巨大的港口像是一只张开的手臂,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船只。
码头上桅杆如林,白帆点点。还没靠岸,那喧嚣的人声、叫卖声、甚至是码头苦力们的号子声,就已经顺着海风扑面而来。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吵闹,拥挤,充满了汗水味和鱼腥味,但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顺风号缓缓靠岸,搭板落下。
我和孙墨尘背着行囊,随着人流往下走。
“丫头!”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我回过头,看见郑老爹正站在船舷边,手里挥舞着一个小纸包。
我连忙跑回去。
“老爹,这是?”
郑老爹把那纸包塞进我手里,粗糙的大手带着暖意。
“一点晒干的海草,不值钱。但这玩意儿泡水喝,安神,去火。”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几日看你火气大,心神不宁的,喝点这个好。下了船,以后的路就要脚踏实地走咯,别再抬头找那些摸不着的云彩啦!”
我鼻子一酸,紧紧握着那个纸包。
想了想,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阿依古丽送的月光石。
这块石头,曾是我视若珍宝的“照妖镜”,也曾是我差点丧命的“催命符”。
“老爹,你看这个。”
我把石头递到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关于这石头能照人心的传说。
郑老爹接过石头,对着日头看了看。
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确实好看。
“哈哈哈!西域人的故事就是花哨!”
郑老爹把石头抛回给我,大笑道,“不过嘛……这石头会不会照出真心我不知道,但人啊,有时候确实得靠点外物提醒一下,才看得清自己心里到底装着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像这块石头,昨天白天它是热的,那是你的心火;晚上它是凉的,那是你的清醒。留着吧,当个念想,以后若是再犯糊涂,就摸摸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石头妥帖地收好。
“走不走?”
码头那边,传来孙墨尘不耐烦的催促声,“你还想留在这儿跟老头子拜把子不成?”
他站在人群里,依旧是一身竹青色长衫,在这灰扑扑的码头上显得格外扎眼。
虽然嘴上催着,但他并没有先走,而是站在那里,替我挡开了几个横冲直撞的苦力。
“来了!”
我冲郑老爹挥了挥手,“老爹,保重!”
“去吧!去吧!”
郑老爹挥着烟斗,目送我们远去。
下了船,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那种在海上漂泊了数日的摇晃感终于消失了。
泉州港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华。
满街都是说着各种方言的商贩,空气里混杂着香料、茶叶、海鲜和汗水的味道。
这就是红尘。
我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空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再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辽阔的大海。
那个曾经出现过蜃楼的方向,如今只有寻常的波涛,和几只追逐着浪花的海鸥。
仙山不见了。
苏世安也不见了。
但我还在。
孙墨尘也还在。
“喂。”
孙墨尘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码头公告栏上那张斑驳的大地图,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接下来去哪?”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我看着那张地图。
往南,是回家的路,是那个有着清心观和南屏山的过去。
往东,是茫茫大海,是虚无的幻境。
我的目光慢慢移动,越过高山,越过河流,最终停在了一片枯黄的色块上。
那里没有海,没有山,只有无尽的沙砾和风。
那是和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
“听说,西域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我伸出手,指了指西方。
转过头,看着孙墨尘,我的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没有凄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向往。
“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沙漠。”
我想去看看,那个没有水、没有柔情、只有粗砺风沙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这一次,不是为了追寻谁的足迹。
也不是为了去赴谁的约。
仅仅是因为,我凌微自己,想去看看。
孙墨尘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眉毛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沙漠?”
他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里可是没水洗澡,也没鱼吃的。而且风沙大,容易把你这本来就不嫩的脸吹成老树皮。”
“怕什么。”
我把郑老爹送的海草往行囊里一塞,大步向前走去。
“本女侠天生丽质,就算成了老树皮,那也是最好看的老树皮!”
“呵,大言不惭。”
孙墨尘摇着折扇跟了上来,虽然嘴上嫌弃,但脚步却轻快得很。
“既然你要去吃沙子,那本公子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吧。正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那西域的葡萄美酒,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醉人。”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未知的旅途,是滚滚红尘。
而身后的大海,终究只是这一路上的一个过客。
梦醒了。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