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在混乱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飞速盘算着接下来的路。
不远处,一阵压抑的殴打声和粗俗的咒骂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索。
“狗娘养的!让你装死!”
“平日里看着人高马大的,原来是个软蛋!”
“打!给老子往死里打!”
林夜循声望去,只见五六个苍天军士卒正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拳打脚踢。
那汉子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由拳脚落在身上,竟一声不吭,也未曾反抗。
林夜的目光在他腰间悬挂的一柄制式长刀上停留了一瞬。
有武器,却不还手。
怪事。
林夜本不想多管闲事,这个营地里每天都有人因为一口吃的、一件破衣服被打死,他早已司空见惯。
他收回目光,准备从旁边绕过去。
“嘿!那边的那个,站住!”
一个打人的军卒许是打累了,直起腰,恰好看见从阴影里走过的林夜。
他见林夜浑身浴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当又是个被官军吓破了胆的孬种,顿时来了兴致。
“看什么看?给老子滚过来!”
那人指着林夜,满嘴酒气地吆喝。
林夜脚步一顿,没有动。
那人见状,愈发嚣张,唾沫横飞地骂道:“怎么着,吓傻了?跟你身边那个死掉的老东西一样,都是废物点心!官军的马蹄子还没到跟前,就尿了裤子……”
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林夜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再次出现时,已经在那名军卒的面前。
那军卒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寒意从脖颈处炸开。
他低下头,看见一截锈迹斑斑的断刀,从自己的喉咙里透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涌出的却只有血沫。
生机,正随着鲜血,迅速流逝。
“呃……”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周围瞬间死寂。
那几个正在殴打壮汉的军卒,全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狞笑凝固成了惊恐。
林夜缓缓抽出断刀,温热的血顺着刀身流淌,滴落在泥土里。
他抬起眼,那双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眸子,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给他,道歉。”
他的声音冰冷。
“你……你他娘的……”
离他最近的一个汉子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举起手中的锄头就想砸过来。
可他的“来”字还未出口,林夜已经动了。
一个错步,欺身而进。
断刀划出一道简单直接的轨迹。
上撩。
“噗嗤!”
那人的手臂被从手肘处斜着斩开,半截胳膊带着锄头飞了出去。
凄厉的惨叫声,撕裂了营地的夜空。
林夜看都没看他一眼,反手一刀,捅进了旁边另一个反应不及的军卒的腹部。
他握着刀柄,用力一搅。
那军卒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捂着肚子跪了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六人已去其三。
剩下三人终于从惊骇中反应过来,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那个浴血而立,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的少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鬼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丢下武器,向着黑暗中逃去。
林夜没有追。
他只是弯下腰,在最先被他杀死的那人身上摸索起来。
很快,他摸出了一块乌黑的干饼,还有几块碎银子,掂了掂,约莫二三两。
他将东西揣进怀里,又在另外两具尸体上翻找了一遍,确认再无长物。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走向那个从始至终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壮汉。
林夜走到他面前,停下。
那壮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青肿却棱角分明的脸。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戒备。
林夜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黑饼和那几两碎银,丢在了他的面前。
壮汉愣住了。
林夜蹲下身,与他对视。
“这个世道,吃人。”
“你想不被吃,就只能去吃别人。”
“下一次,不会再有人救你。”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带水,将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和地上的壮汉,一同留在了身后。
“喂!”
身后传来那壮汉沙哑的声音。
“我叫林虎!你叫什么名字?”
林夜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头也不回地丢下两个字。
“林夜。”
“我……我想跟着你混!”
林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带着一丝急切。
林夜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很快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
次日清晨。
林夜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手中的断刀已经横在了身前。
十年马匪生涯,让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野兽般的警惕。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青肿脸庞,和一双透着憨厚与敬畏的眼睛。
是昨晚那个叫林虎的汉子。
他手里捧着一块烤得微黄的馕饼,正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见林夜醒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哥,你醒了。”
林夜的眼神依旧冰冷,他没有接那块饼,只是盯着对方。
“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虎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地说道:“昨日……多谢兄弟了。那饼子和银子,我都用了。”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用那些银子,给我那几个死去的弟兄,换了块干净地方埋了。那饼子……我也吃了。”
“所以,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林夜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他没想到,自己昨晚一个无心之举,竟换来这么一句承诺。
他本意只是觉得那几具尸体上的东西,自己一个人拿着也是累赘,不如丢给这个看起来还有点用处的“软蛋”,看看能有什么变化。
没想到,这人倒是个重情义的。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卖命。”
林夜收回断刀,声音缓和了一丝,“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不!”
林虎却异常执拗,“俺以前是禁军的教头,后来得罪了人,被逼无奈才落草。俺懂规矩,有恩,就得知恩图报!你救了俺,还让俺有钱安葬弟兄,这份恩情,俺林虎记一辈子!”
禁军教头?
林夜心中一动,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汉子。
身材魁梧,骨架极大,手掌上满是老茧,虎口尤其厚实,是常年握持重兵器留下的痕迹。
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眉宇间确实有一股寻常流寇没有的英气。
这样的人,怎么会任人殴打?
似乎是看出了林夜的疑惑,林虎苦笑一声:“俺那些弟兄,都是跟着俺从官军里出来的,前天……都死光了。俺心灰意冷,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他们打俺,俺也懒得还手了。”
“但是看到你……”
林虎的眼睛亮了起来,“俺觉得,跟着你,或许……还能活出个人样来!”
林夜没有再说话,接过了他手中的馕饼,掰了一半,递还给他。
林虎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接了过去。
就在这时,大营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马蹄声、叫骂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冲天而起。
林夜和林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两人默契地起身,朝着营地辕门的方向走去。
辕门外,两拨人马正在对峙,剑拔弩张。
一方是鼻青脸肿,带着千余残兵败将的洪力。
另一方,则是一支气势汹汹的部队,为首一人,正是昨日领兵前来解围的那个手持开山大斧的魁梧将领,关强。
关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洪力,满脸不屑。
“洪力!你还有脸占着这个位置?三万弟兄,被你带着送了死,如今只剩下这千把号人!黄苍渠帅有令,你部即刻起,由我关强接管!识相的,就乖乖交出兵符!”
洪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那些残兵败将也是个个面露惧色,不敢言语。
“关强!”
洪力咬着牙,强撑着说道,“我部虽然战败,但也是为苍天军流过血的!你一来就要夺我的兵权,这是什么道理!我要见渠帅!”
“见渠帅?”
关强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这个败军之将?黄渠帅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这兵权,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猛地一举手中大斧,身后数千士卒齐声呐喊,声势骇人。
洪力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
他知道,自己斗不过关强。
论个人武勇,论手下兵马的悍勇程度,他都远不是对手。
硬抗,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洪力进退两难,准备服软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的人群中响起。
“你想夺他的兵权,问过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没有?”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
只见林夜排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林虎紧随其后。
关强眉头一皱,目光落在林夜身上,昨日战场上的惊鸿一瞥,让他对这个少年有些印象。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洪力也回头看到了林夜,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浓浓的怨毒和快意取代。
昨晚林夜当众杀他手下立威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他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这个不听话的刺头,没想到他自己跳出来了。
“林夜!”
洪力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退下!”
林夜却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到洪力面前,平静地说道:“让我去会会他。”
洪力一愣。
“你?”
他上下打量着林夜,瘦弱的身材,手中的断刀,怎么看都不像是关强的对手。
但他转念一想,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让这小子去送死,正好!
若是他侥幸赢了,自己也能保住位置。若是他死了,也除了自己一个心腹大患。
怎么算,都不亏。
“你想去?”
洪力故作沉吟。
“有条件。”
林夜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借我一匹马。”
“第二,此战无论胜负,我与林虎,脱离你的队伍,与苍天军再无瓜葛。你我两清。”
他要的,是自由身。
林虎闻言,脸色一变,急忙上前一步:“兄弟!那关强不是善茬,让俺去!”
林夜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多言。
洪力死死地盯着林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没想到,林夜的算盘打得这么精。
这是要拿他的兵权,换自己的前程!
他身后,那几个昨晚逃得一命的军卒,正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林夜,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好!”
洪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答应你!你要是输了,死了,可怨不得别人!”
“来人!”
洪力大吼一声,装模作样地命令道,“擂鼓!为林夜壮士助威!”
很快,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被牵了过来。
林夜翻身上马,手中依旧是那柄伴随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断刀。
辕门缓缓打开。
林夜单人独骑,缓缓而出。
关强看着这个骑着瘦马,提着断刀的少年,眼中满是轻蔑。
“洪力手下没人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出来送死?”
他将开山大斧往肩上一扛,傲然道:“我乃苍天军都头关强!小子,报上名来,爷爷斧下不斩无名之鬼!”
林夜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林夜。”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夹马腹,那匹瘦马嘶鸣一声,竟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关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狞笑。
“来得好!”
他大吼一声,催动胯下壮马,挥舞着开山大斧,迎了上去!
两马交错,只在瞬间!
关强的大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当头劈下,势要将林夜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然而,就在斧刃即将及体的刹那,林夜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在了马背上,整个人仿佛与瘦马融为一体。
大斧堪堪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的劲风吹得他乱发狂舞。
就是这个瞬间!
林夜手中的断刀,自下而上,闪电般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铛!”
一声脆响!
刀锋精准地砍在了关强握斧的右手上。
虽然有关节甲片防护,但那股阴狠的力道还是透了进去。
关强只觉得手腕一麻,剧痛传来,险些握不住大斧。
他心中大骇,急忙勒马回头,却见林夜已经拨转马头,与他拉开了十步的距离,正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
关强满心惊疑,自己的全力一击,竟被他如此轻易地躲过,还被反伤了手?
这小子的骑术和身法,简直比泥鳅还滑!
“再来!”
关强怒吼一声,心中的轻蔑早已被怒火取代,他再次催马冲锋。
这一次,他学聪明了,不再用势大力沉的劈砍,而是改用横扫,巨大的斧面封死了林夜所有闪躲的空间。
林夜看着扫来的斧面,眼神一凝。
硬碰硬,马和武器都差太多,必死无疑。
就在两马即将相撞的瞬间,林夜猛地一拉缰绳,那匹瘦马竟人立而起!
“轰!”
关强的战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瘦马的胸膛上。
瘦马发出一声悲嘶,连带着马背上的林夜,一同被这股巨大的冲力撞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哈哈哈!小子,给我死来!”
关强一击得手,兴奋地大笑,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再次朝着倒地的林夜发起了冲锋。
沉重的马蹄,卷起烟尘!
营门处,洪力和他手下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快意。
林虎的心,则提到了嗓子眼,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然而,面对这奔腾而来的死亡,半跪在地上的林夜,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
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抓起了一把混着砂砾的干土。
距离在飞速拉近!
十步!
五步!
三步!
就在关强的战马即将踏上他身体的瞬间,林夜猛地抬手一扬!
“呼——”
那把沙土,不偏不倚,尽数洒向了关强的面门!
“啊!”
关强猝不及防,只觉得双眼一阵剧痛,视线瞬间被一片黑暗和模糊所取代,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闭眼,勒紧缰绳。
就是现在!
林夜的身影弹起,在关强因剧痛和失明而身体失衡的瞬间,他一脚蹬在马镫上,借力跃起。
下一秒,他已经贴近了关强的身体。
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关强的脖子上。
一股死亡的寒意,瞬间从脖颈传遍全身。
关强浑身一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只要对方再用一分力,自己的脑袋就会搬家。
他毫不怀疑,这个少年,真的敢杀他!
“我……我认输!”
关强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了这三个字,手中的开山大斧“哐当”一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