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飞快的挥舞手中的梁刀,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火星在他身前不断炸开。但是他却一步未退。
几支箭矢穿过刀幕的缝隙,在他身上划开数道血口。
他的身后,是地狱。
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声、骨骼碎裂声,汇成一片。
刚刚被点燃的士气,在冰冷的箭雨面前,仿佛一个笑话。成片成片的苍天军士卒栽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一个人溃逃。
三轮齐射,谷内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渠。
箭雨停歇。
“呜——”
官军阵中,号角声再起。
弓弩手向两侧退开,露出了后方身披重甲、手持刀盾长枪的步卒方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向前压来。
“聚!”
林夜的声音大声响起。
幸存的苍天军士卒,下意识地向他身后聚拢。
他们挤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阵型。
“杀!”
林夜发出命令。
没有战术,没有阵法,只有最原始的血勇。
数千名劫后余生的苍天军士卒,发出震天的咆哮,迎着那堵官军步卒,发起了冲锋。
山坡上,周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贼军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他并不在意。
一群拿着木棍的绵羊,就算生出了爪牙,也依旧是绵羊。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宇文敬。”
“末将在!”
宇文敬早已按捺不住,脸上满是嗜血的亢奋。
“踏平他们。”
周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遵命!”
牛角号声变得高亢而急促。
谷口西侧,一千名左骁卫铁骑开始缓缓移动。
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雷鸣。他们排成一个巨大的楔形阵,开始提速。
只是几个呼吸,那沉闷的雷鸣,就变成了奔腾的洪流。
大地在剧烈颤抖。
刚刚鼓起勇气的苍天军后阵,瞬间出现了巨大的骚动。步卒对步卒,他们尚有一搏的勇气。可面对骑兵,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根本无法抑制。
“慌什么!”
林夜猛地转身再次大声喊道: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吼。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这粗鄙直白的话语,迅速让慌乱的阵型,奇迹般地再次稳定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从侧方狼狈地挤进了谷内,为首一人,浑身浴血,盔甲破烂,正是去而复返的关强。他也被官军的左右两翼给堵了回来,成了瓮中之鳖。
他一眼就看到了阵前那道挺拔的身影。
关强没有丝毫犹豫,纵马冲到林夜身侧,举起手中的大斧,用尽平生的力气,嘶吼出那句充满血性的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宇文敬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了关强,那个昨日冲乱他阵型的贼将!
“全军——冲锋!”
他发出一声咆哮,双腿猛夹马腹,一马当先,直扑苍天军的阵列。
“轰——”
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纯粹的撞击。
第一排的苍天军士卒,在接触的瞬间,便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筋骨寸断。
长矛攒刺,马刀挥砍。
人头滚滚,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左骁卫铁骑,轻而易举地凿进了苍天军的军阵。
林夜一刀劈翻一名冲到面前的骑兵,在那骑兵落马的瞬间,他左脚踩上马鞍,借力翻身跃上了无主的战马。
他双腿一夹,没有丝毫停顿,调转马头,迎着冲散开来的骑兵杀了回去。
“找死!”
五六名左骁卫骑兵注意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步卒,他们发出一声冷笑,默契地从不同方向合围上来。
数杆长矛,封死了林夜所有闪避的空间。
林夜俯身,贴在了马背上,险之又险地让几杆长矛从头顶掠过。
同时,他手中的梁刀,自一个诡异的角度撩起,划过一名骑兵的马腹。
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了出去。
缺口出现。
林夜策马冲出包围,但左臂也被另一名骑兵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剧痛传来,他险些握不住缰绳。
更多的骑兵围了上来。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声暴喝炸响。
“大哥,我来助你!”
林虎单人独骑,从斜刺里杀了过来。他手中的盘龙枪舞动如风,枪出如龙,只一招,便荡开了刺向林夜后心的长矛。
他手腕一抖,长枪回转,一个干净利落的回马枪,将一名左骁卫骑士连人带甲,捅了个对穿,巨大的力道将那骑士的尸体高高挑起,又重重甩落在地。
林虎,前禁军教头,于此刻,尽显其威!
林夜得到了喘息之机,但他回头望去,心却沉到了谷底。
苍天军的军阵,已经彻底破碎。
左骁卫铁骑已经凿穿了整个阵型,正在谷内肆意地驰骋、砍杀。那些步行的士卒,在高速移动的骑兵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完全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没有迟疑。
林夜调转马头,再次冲回了那片血肉磨盘之中。
他知道,一旦士气彻底崩溃,所有人都得死。
幸存的苍天军士卒,也杀红了眼。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死亡的恐惧,被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
他们开始用最惨烈的方式去战斗。
有人冲上去,死死抱住马腿,任由马蹄将自己的胸膛踩得塌陷。
有人用身体去撞击飞驰的战马,只为给身后的同伴创造一丝机会。
有人在被长矛刺穿后,用尽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短刀捅进骑兵的大腿。
他们用人命,去填。
左骁卫铁骑,第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他们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这片拥挤、混乱、到处都是尸体和疯子的谷地里,根本无法施展。
战马的速度一旦慢下来,骑兵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他们陷入了步卒的汪洋大海。
一个骑兵被数人拽下马,瞬间被十几把武器砍成肉泥。
宇文敬也陷入了困境。
他砍翻了面前的三个疯子,但他的战马马腿,却被一个死人绊倒。
他怒吼着从地上爬起,挥舞马刀,斩杀着围上来的蝼蚁。但他身边的亲卫,已经越来越少。
山坡上,一直关注着战局的周觉,眉头锁得更紧了。
而在宇文敬身后不远处,两名将官的脸色也变了。
“将军有危险!”
左骁卫郎将徐渊,一个面容冷静的中年将领,沉声喝道。
他身旁,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手持双斧的将官,正是左骁卫中郎将余霸。
“他娘的,一群泥腿子,还翻天了!”
余霸怒骂一声,“子静,你带人截断后路,我去救将军出来!”
“不可!”
徐渊断然否决,“贼军已经疯了,冲进去,我们也会被拖住!必须把将军带出来!”
余霸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战场,也知道徐渊说得对。
“跟我来!”
徐渊不再多言,大喝一声,带领着后方尚未陷入战团的二百余骑,没有冲向宇文敬,反而朝着苍天军阵型相对薄弱的侧翼杀去。
余霸紧随其后,双斧轮开。
他们从侧面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绕了一个小圈,终于杀到了宇文敬的面前。
“将军!速退!”
徐渊大吼。
宇文敬脸色铁青,他看着周围那些悍不畏死的贼军,又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折损近半的部下,心中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和不甘。
但他不是蠢货。
他知道,再不走,他这支精锐的铁骑,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
“撤!”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在徐渊和余霸的拼死护卫下,宇文敬带着残余的骑兵,狼狈不堪地从人堆里杀了出去。
随着骑兵退去,正在与苍天军步卒绞杀的官军步兵,也接到了命令,缓缓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震天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喊杀声,也渐渐平息。
山谷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粗重的喘息声。
“哈……哈……”
林夜拄着刀,半跪在地,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谷口外,那些重新列阵,却不敢再上前的官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胸腔中喷涌而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直了身体,举起手中的梁刀,仰天发出一声嘶吼。
“吼——!”
这声嘶吼,点燃了整个山谷。
“吼!!”
“我们活下来了!!”
“万岁!!”
成千上万劫后余生的士卒,用哭喊、用咆哮,宣泄着死里逃生的狂喜。
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用血肉,硬生生扛住了一支朝廷精锐铁骑的冲锋。
他们活下来了。
..............
山坡之上,周觉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败了。
虽然从伤亡上看,官军的损失远小于贼军,但从战略上,从士气上,他败了。
他精心布置的围歼战,一个完美的口袋阵,最终却让猎物咬破了口袋,还崩掉了他一口最锋利的牙。
他看了一眼身旁垂头丧气、士气低落的诸将,又看了一眼谷内那些虽然人人带伤,却气势如虹的贼寇。
他知道,今日之战,已不可为。
“那个领头之人,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身旁的副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回大将军,方才那贼子自报家门,好像……叫林夜。”
“林夜……”
周觉在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此子,若不尽早除掉,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但他没有再下令。
天色已晚,军心已乱,再战,只会徒增伤亡。
“鸣金。”
他吐出两个字。
“收兵。”
“当——当——当——”
清脆的鸣金声,在暮色四合的原野上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官军阵列,开始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们撤了。
官军,真的撤了。
当最后一面官军的旗帜消失在视野中,谷内众人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了。
“哇——”
关强,这个七尺高的壮汉,一把抱住身边一个不知名的士卒,嚎啕大哭起来。
无数的士卒,瘫倒在地,跪倒在地,将脸埋进混着血水的泥土里,放声痛哭。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喷涌而出。
他们,只是一群活不下去,想要一口饱饭吃的农民。
他们不想当英雄,更不想死。
他们只是,想活着。
林夜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任由晚风吹拂着他湿透的衣衫。
他看着周围那些哭泣的、大笑的、或是茫然失措的脸,心中一片空明。
他赢了。
或者说,他们赢了。
但这场胜利,太沉重了。
数万人的大军,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五千。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
洪力正一脸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庆幸,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已经不姓洪了。还好,那个煞星亲口说过,他要走。
在另一边,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汉子,正用一种灼热的目光凝视着他。那是渠帅黄苍。他的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欣赏,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林夜收回目光,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走到林虎身边,林虎的身上也挂了彩,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大哥,我们赢了!”
林夜点了点头,从怀里撕下一块布条,开始默默地包扎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大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要不,咱们干脆把这支队伍……”
林虎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以林夜今日之威望,只要他振臂一呼,无论是洪力还是黄苍,都无法与他抗衡。
林夜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对他投来敬畏目光的士卒。
掌控这支军队?
然后呢?
带着这群乌合之众,继续被朝廷大军围剿?继续在刀口上舔血,不知哪天就死无全尸?
不。
这不是他想要的路。
苍天军,从根子上,就烂了。他们没有纲领,没有后勤,没有未来。他们只是一群被逼上绝路的流寇,今日能赢,是侥幸,是奇迹,但奇迹,不会一直发生。
他要的,不是当一个随时可能覆灭的山大王。
他要跳出这个棋盘。
他要的,是去到那个能制定规则的地方,最终,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我们走。”
林夜包扎好伤口,斩钉截铁的说道。
林虎愣住了:“走?大哥,我们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
林虎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该去的地方,是哪儿?”
“苍天军,是一潭死水。”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
“留在那,迟早会被淹死。”
林虎沉默了。
他虽然鲁莽,但不是傻子。今日一战,看似胜了,实则惨烈至极。他亲眼看到数不清的弟兄倒在自己面前。这样的胜利,再来一次,谁也承受不起。
“那我们……去投奔别的渠帅?”
林夜摇了摇头。
他转过头,目光望向了北方。
那里,是京畿道的方向,是大梁朝廷的腹心所在。
“不。”
“我们去投官军。”
林虎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什么?!”
他失声道,“大哥,你没说笑吧?我们去投官军?他们……他们可是我们的死敌!”
“死敌?”
林夜笑了,显得有些森然。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死敌。”
“只有永远的利益。”
他看着一脸震惊和不解的林虎,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苍天军里,我们杀再多官军,功劳再大,顶天了,也就是个渠帅,是个贼头。”
“可若是在官军里呢?”
“今天,我们逼退了周觉的大军,斩了左骁卫近半的铁骑。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你说,我们拿着这份‘投名状’,去投靠一个需要这份功劳,又或者,是忌惮周觉的官军大将,他会怎么对我们?”
林虎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林夜没有再解释。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有些道理,只能自己悟。
他已经感觉到乱世,快要到来了。
对他来说,这不是灾难。
这是……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