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尚未刺破浓重的夜色,孟骏大宅的庭院里便已是血流成河。
惨叫声,兵刃切开皮肉的闷响,还有临死前的哀嚎,瞬间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贼袭!贼袭!”
凄厉的喊声划破长空,一名刚刚躲过致命一击的官军什长,连滚带爬地冲向村中央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宅。
宅内,孟骏正拥着从村里强征来的民女酣睡。昨夜的烦闷与对未来的恐惧,让他只想沉醉在酒精与女人的温存中,暂时忘却一切。
“将军!将军!不好了!”
亲卫的嘶吼声和剧烈的擂门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吵什么吵!他娘的,天塌下来了不成!”
孟骏一把推开怀中的女人,烦躁地吼道。
“将军!贼军……贼军杀进来了!”
门外的亲卫声音都变了调。
孟骏一个激灵,瞬间酒醒了一半。
贼军?林夜那伙人?他们不是逃了吗?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穿戴甲胄,可那些繁复的甲片和系带,此刻却像是故意与他作对,怎么也弄不好。
“顶住!给老子顶住!”
他冲着门外大吼,声音里却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
门外,亲卫带着哭腔喊道:“将军!顶不住了!贼军都是疯子,见人就砍!弟兄们……弟兄们快散了!您快走吧!”
“废物!”
孟骏气得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案几,甲胄也顾不得穿戴整齐,抓起挂在墙上的三尖两刃刀,便冲了出去。
庭院里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奔逃的溃兵和追砍的乞活军。他手下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右卫军精锐,此刻就像是被捅了窝的蚂蚁,毫无阵型可言,只知道抱头鼠窜。
两名亲卫死死架住他的胳膊,拖着他便往后院跑:“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孟骏被架着,踉踉跄跄地在混乱中奔逃。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个煞神一般的贼首林夜,一刀将一名试图抵抗的都头劈成两半。
林夜的目光隔着火光与人潮,与他对视了一眼。
孟骏心底一寒,再也不敢回头,任由亲卫拖着他,汇入了两千多名溃兵的洪流,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村子。
林夜站在火光中,看着官军狼狈逃窜的背影,并没有下令追击。
王猛浑身是血地走了过来,瓮声瓮气地问道:“头领,不追吗?”
“穷寇莫追。”
林夜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声音冷静,“我们人少,又是步卒,真把他们逼急了,掉头反咬一口,吃亏的是我们。”
这一仗,打得是奇袭,是士气。
如今官军胆气已丧,目的便已达到。
孟骏带着两千多残兵败将,一口气跑出几十里,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心中更是拔凉。
来时三千铁骑,何等威风。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两千,而且个个甲胄不全,士气全无。
他越想越是憋屈,越想越是后怕。
最终,他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返回向城大营。
这锅太大,他一个人背不起。
……
向城大营。
袁业正与幕僚们在大帐中议事。杨广元虽然左臂重伤,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也坐在帐中,脸色平静地听着。
“主公,依我看,那林夜小儿已是穷途末路,我军只需稳步推进,必能一战而下!”
军师韩柳摇着羽扇,满脸自信。
袁业听得心情舒畅,抚掌笑道:“公顺所言极是!待生擒了那林夜,本将必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报!主公,孟……孟将军回来了!”
袁业眉毛一挑,有些不悦:“回来就回来,让他来见我便是,慌张什么?”
那亲卫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嗯?”
袁业脸色一沉,“哑巴了?”
杨广元看出了不对劲,沉声问道:“出了何事?孟将军所部伤亡如何?”
亲卫身子一颤,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孟将军……兵败,回营请罪!”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
袁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站起身,亲自走出大帐。
营门外,黑压压跪着一片溃兵。
为首的正是孟骏,甲胄歪斜,发髻散乱,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哪还有半点大梁禁军牙门大将的威风。
袁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忍着怒火,派人去清点损失。
很快,回报的士卒回来了,声音颤抖地禀报:“启禀主公,孟将军此行,率右卫军三千……归来者,一千八百七十三人。战马……战马尽失。”
“噗!”
袁业一口气没上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一千一百多条人命!三千匹战马!”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孟骏,气得浑身发抖,“孟骏!你这蠢猪!饭桶!”
孟骏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泣声道:“末将无能!请主公赐死!”
“死?死就完了吗?”
袁业怒吼道,“本将的铁骑!本将的战马!你拿什么赔!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枭首示众!”
几名亲卫上前来,就要拖走孟骏。
“刺史大人息怒!”
杨广元第一个上前,单膝跪地,“孟将军虽有大过,但罪不至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斩杀大将,于军心不利啊!”
郁文越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刺史大人,杨将军所言极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孟将军只是一时不慎,中了贼军奸计。还望大人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安修看着这一幕,心中叹了口气,也出列求情:“主公,孟将军忠心耿耿,勇冠三军,还请主公三思。”
韩柳、许昆等人见状,也纷纷附和。
袁业的怒火在众人的劝说下,渐渐平息了一些。他其实也不想杀孟骏,这毕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只是话已出口,面子上实在下不来。
如今这么多人求情,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
他冷哼一声,一脚踹在孟骏肩上:“罢了!看在诸位的面上,暂且饶你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一年,降为偏将!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谢主公不杀之恩!”
孟骏如蒙大赦,再次叩首。
........
另一边,乞活军的临时营地里,气氛却是一片欢腾。
“发财了!头领,咱们发财了!”
孙胜和王猛几乎是跑着冲到林夜面前,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林夜正看着那两千多匹缴获的战马流口水,闻言回头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头领,是老乡!俺们的老乡,带着人来投奔咱们了!”王猛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林夜一愣:“老乡?”
“对!哥哥叫杨文虎,弟弟叫杨文龙,都是实在的好汉子!”
孙胜补充道。
林夜心中虽有疑虑,但既然是王猛和孙胜的旧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他点了点头,道:“带他们来见我。”
很快,两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汉子被带到了林夜面前。两人身高都近九尺,虎背熊腰,站在那里就像两座铁塔。他们的头上,都裹着一块苍白的头巾,上面用青线绣着一朵莲花。
“头领,这位就是杨文虎,这位是杨文龙。”
王猛指着两人介绍道。
孙胜也对着那兄弟二人道:“这位就是咱们乞活军的头领,林夜。”
那名叫杨文虎的汉子打量了林夜几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但还是抱拳瓮声道:“俺叫杨文虎,见过林头领。”
他身边的弟弟杨文龙则显得文静许多,对着林夜深深一揖:“草民杨文龙,见过林将军。我兄弟二人愿率麾下弟兄,归附将军麾下,共击狗官!”
林夜看着他们,没有立刻答应。他心里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
杨文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主动说道:“将军可是信不过我兄弟二人?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并非只有眼前这点人马。在许州西南的牛头山,我们还有数千弟兄。只要将军点头,他们随时可以下山,听候将军调遣。不仅如此,这牛头山中,大大小小的寨子还有十几个,我兄弟也都能说得上话,可为将军一一劝服。”
数千可战之兵!
林夜的心猛地一跳。这可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而是稍加训练就能上战场的士卒。
但他依旧保持着冷静,淡淡道:“口说无凭。这样吧,我跟你们去牛头山看看。”
“理当如此!”
杨文龙点头道,“请将军即刻移驾。”
……
袁业大帐内,气氛依旧压抑。
孟骏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袁业终于从暴怒中缓了过来,但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感觉自己被那个泥腿子出身的林夜,狠狠地羞辱了。
他要报复!
他要让林夜知道,激怒他这位大梁刺史、右卫中郎将的后果!
“来人!”袁业厉声喝道。
一名卫士快步入帐。
“传我将令!全军集合!”
军令传下,沉寂的大营再次骚动起来。右卫军、邓州军的士卒们在各自将领的呵斥下,迅速在校场上集结。
袁业换上了一身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在杨广元、郁文越等人的簇拥下,走上点将台。
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阵,拔出腰间佩剑,直指苍穹。
“将士们!贼寇林夜,凶残成性,屠戮官军,祸害乡里,罪无可赦!今日本将亲提大军,誓要踏平贼巢,为国除害!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报仇!报仇!”
台下,万名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袁业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部署:“杨广元!”
“末将在!”
“命你为先锋,领淮南精骑三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孟骏!”
“末将在!”
“命你为左军主将,戴罪立功!若再有失,提头来见!”
“许昆!”
“末将在!”
“命你为右军主将!”
“张兴武!”
“末将在!”
“命你统领邓州军,为全军后应,保障粮草!”
“本将自领中军,郁文越、韩柳帐前听令!安修留守宛城!”
袁业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林贼诡计多端,诸位务必小心谨慎,不可轻敌冒进!”
部署完毕,郁文越却上前一步,拱手道:“刺史大人,景明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鉴于林贼惯用伪装偷城之计,景明以为,当传令邓州各县,若无刺史大人亲笔令符,任何人不得开城门,以防不测。”
安修也上前道:“主公,郁先生所言甚是。此外,可命各县加筑烽火台,一旦发现贼踪,立刻点燃狼烟,我大军便可第一时间知晓其动向。”
韩柳眼看风头都被这两人抢了,心中不快,也赶紧出列道:“主公,两位先生所言虽有理,但未免太过小心。依我之见,我军兵威赫赫,那林贼早已是惊弓之鸟。咱们的目的,只是剿灭邓州境内的贼寇,只要将他们赶出邓州地界,赶到襄州去,便算大功一件。何必与一群亡命徒死磕,徒增伤亡?”
“糊涂!”
安修当即反驳,“韩军师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等奉皇命剿贼,理当犁庭扫穴,竟全功于一役!若是只将其驱赶出境,岂不是纵虎归山,遗祸邻州?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主公?襄州慕刺史又会如何与主公相处?”
韩柳被驳得面红耳赤,强辩道:“安长史未免太过迂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能以最小的代价平定邓州匪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那慕翔,他守不住自己的地盘,与我等何干?”
袁业听着两人的争吵,皱起了眉头。
安修的话,有道理。但韩柳的话,更合他的心意。他确实不想再跟林夜那伙疯子硬碰硬了。
思虑再三,他做出了决定。
“好了,不必再争。”
他挥了挥手,“就依公顺之计。大军进发,若贼军抵抗,便全力剿杀。若他们向襄州方向逃窜,便一路驱赶,将其逼入襄州境内!”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令下去,一旦将贼军赶入襄州,立刻封锁邓州与襄州边境所有关隘!一只苍蝇,都不许再飞回来!”
听到这话,郁文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愚蠢短视的命令,会从一位朝廷大员的口中说出。
安修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