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的暮春,甄府后花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薄薄的雪。
十岁的甄嬛穿着件水绿色的软绸夹袄,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同色的丝带,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捧着本《玉台新咏》看得入神。她的眉眼已经有了几分日后的清丽,只是此刻眉头微蹙,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怅惘。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她轻轻念着诗里的句子,指尖划过书页上“班婕妤”的名字,小声叹了口气,“难道生得好看,命就一定苦吗?”
她刚从母亲那里听了些前朝后宫的旧事——陈阿娇被废长门,卫子夫自尽身亡,就连本朝的董鄂妃,也是盛年早逝。母亲说“这都是命”,可她看着镜中自己渐渐长开的眉眼,心里总有些不安。
“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就叹起红颜薄命来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像山涧的泉水,带着几分凉意,却又清澈悦耳。甄嬛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海棠树后站着位白衣女子,青丝如瀑,用根简单的木簪挽着,脸上未施粉黛,却比满园的海棠还要夺目。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腰间系着块墨色玉佩,与这满园的精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你是谁?”甄嬛握紧手中的书卷,警惕地看着她。府里的侍卫向来严密,这人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园里?
白衣女子缓步走出,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台新咏》上,浅浅一笑:“不过是个路过的世外之人,听到姑娘叹气,忍不住多嘴了。”她的眼神温和,没有半分恶意,“姑娘刚才念的诗,是觉得班婕妤的命,全因容貌而起?”
甄嬛愣了愣,见她没有敌意,便松开了紧握书卷的手,小声道:“书上不都这么写吗?说她貌美才被选入宫,后来失宠,也是因为有了更美的赵飞燕。”
“那姑娘可知,班婕妤失宠后,写下了《团扇歌》明志,晚年还成了太后的老师?”白衣女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语气平淡,“她的命数,从来不是因容貌而起,也不是因失宠而终。真正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容貌,是执念。”
“执念?”甄嬛歪着头,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就像这海棠花,”白衣女子指着枝头盛放的花朵,“它开得再艳,也有凋谢的一天。若总想着‘我要一直盛开’,反而会因风雨来袭而痛苦;可若是知道‘花期有限,盛放即好’,反而能坦然接受凋零。人也一样,若总执着于‘必须得宠’‘必须胜过旁人’,就会被这些念头困住,哪怕容貌再美,也难有好结局。”
甄嬛听得入了神。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母亲教她“女子无才便是德”,父亲教她“安分守己,将来寻个好人家”,可眼前的女子,却说“命数由己,不由容貌”。
“那……那命数由什么定呢?”她忍不住追问,眼里满是好奇。
白衣女子看着她清亮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由心性。心若通透,知道自己要什么,该舍什么,哪怕身处泥沼,也能走出坦途;心若糊涂,被欲望牵着走,就算天生好命,也会一步步踏错。”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到甄嬛面前。那书卷是用粗布包裹的,封面上没有字。“这是《清心诀》,讲的不是诗词歌赋,是如何守住本心。姑娘若有兴趣,我可以每月来教你一次。”
甄嬛接过书卷,入手微沉,她抬头看向白衣女子,犹豫道:“母亲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学东西……”
“我姓苏,单名一个绝字。”白衣女子站起身,“你可以叫我苏先生。我不会教你争宠的手段,也不会教你算计的心机,只教你如何看清自己,守住自己。至于学不学,全看姑娘心意。”
她转身走向海棠深处,脚步轻盈,仿佛踏在花瓣上,转眼间就快消失在花影里。
“苏先生!”甄嬛急忙喊道,“你还会来吗?”
苏绝的声音从花影中传来,带着几分笑意:“下月初三,若姑娘还在这海棠树下读书,我便再来。”
话音落时,人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石桌上的《清心诀》和满地的海棠花瓣,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甄嬛捧着《清心诀》,手指轻轻抚摸着粗布封面,刚才苏绝的话在脑海里盘旋。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玉台新咏》,再看看那卷无名书卷,突然觉得,或许“红颜薄命”不是定数。
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发间、书卷上。甄嬛笑了,小心翼翼地将《清心诀》放进袖中,抱着两卷书,蹦蹦跳跳地回了房——她决定了,下月初三,还要来这里等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