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窨子的油灯昏黄摇曳,将墙上 “抓革命,促生产” 的标语照得忽明忽暗。林小野正蹲在炕边,借着微弱的光线给新编的鞋垫收边,细密的乌拉草在他指尖翻飞,转眼间就织出整齐的网格。
“小林,你这手咋比姑娘家还巧咧?” 李卫国叼着根草棍,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双渐成雏形的鞋垫。自从林小野编的乌拉草鞋垫在知青点传开后,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比供销社卖的棉鞋垫暖和十倍,尤其在这零下三十度的北大荒,简直是救命的宝贝。
林小野头也没抬,手指灵活地打着结:“熟能生巧呗,编多了就顺手了。” 他脚边堆着半干的乌拉草,都是下午跟小翠去芦苇荡新采的,翠绿中带着韧劲,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李卫国咂咂嘴,慢慢挪到炕边蹲下,假装研究墙角的裂缝,眼角余光却一刻不停地瞟着林小野的动作。这几天看着知青们踩着暖和鞋垫下地,连赵队长都在早会上夸林小野 “心灵手巧,为集体办实事”,他心里早打起了小算盘。要是自己也学会这手艺,不光能给自己编几双,说不定还能用多余的跟老乡换点土豆红薯,冬天的口粮就不愁了。
“我说小林啊,” 李卫国搓着手,露出一脸 “和善” 的笑容,“你看这编鞋垫也挺费功夫的,要不你教我呗?学会了我也能帮你搭把手,咱们批量生产,让全知青点都穿上暖鞋垫!”
林小野终于抬起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他早就发现这几天李卫国总在自己编东西时打转,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人。他故意拖长声音:“教你啊?可是这编鞋垫看着简单,里头门道多着呢,得有耐心才行。”
“有有有!” 李卫国拍着胸脯保证,“我老李别的没有,耐心管够!你看我在这北大荒都熬了三年,啥苦没吃过?编个破草垫子还能难住我?”
林小野憋着笑,故作严肃地说:“那行,不过我这人记性不好,教别人得费不少脑子。这样吧,明天出工你帮我多翻半亩地,我就把独门编法教你,怎么样?”
李卫国闻言眼睛一亮,半亩地换门手艺,这买卖划算!他立刻点头:“成交!不就半亩地吗,小菜一碟!你可得好好教我,别藏私啊。”
“放心吧,包教包会。” 林小野笑眯眯地应着,低头继续忙活,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坐在对面炕头看书的魏珩抬眼瞥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握着书页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吐槽。
第二天出工,李卫国果然兑现承诺,抢着帮林小野翻了半亩冻土。早春的黑土地硬得像铁块,每一锄头下去都震得虎口发麻,他干得满头大汗,心里却美滋滋地盘算着晚上就能学编鞋垫,值了!
收工后,李卫国连饭都顾不上吃,拉着林小野就往地窨子钻,还特意把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摆出拜师学艺的架势。“小林大师,快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
林小野慢悠悠地掏出乌拉草和细铁丝,清了清嗓子:“想学编鞋垫,第一步得先处理材料。这乌拉草不能直接用,得先‘退火’。”
“退火?” 李卫国一脸茫然,“这草还得炼钢似的烧烧?”
“那倒不用,” 林小野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胡诌,“就是找块向阳的地方晒三天,每天正午得翻三次,让阳气均匀渗进去,这样编出来才不容易脆。对了,晒的时候还得念叨‘风来柔,日来暖’,这是口诀,少一句都不行。”
李卫国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掏出个小本子记下来:“还有这讲究?行,我记着。”
等李卫国写完,林小野拿起几根乌拉草:“第二步,处理草叶。得用盐水泡半个时辰,盐和水的比例是一钱盐配三碗水,多一滴少一滴都影响韧性。泡完还得用清水漂三遍,保证没有盐渍残留,不然冬天出汗会结晶,硌脚。” 他边说边比划,手指翻飞间已经把草叶撕成均匀的细条。
李卫国跟着拿起草叶,学着撕了几下,结果不是撕断就是粗细不均,急得满头大汗。“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咋这么难撕?”
“别急啊,” 林小野慢悠悠地说,“这撕草讲究‘三分力,七分巧’,得顺着纤维方向,手腕轻轻一捻就开了。你看 ——” 他示范着撕开一根草叶,动作行云流水,草叶在他手里像听话的绸带。
李卫国依葫芦画瓢,结果用力过猛,草叶没撕开,倒把自己手指划了个小口子。“嘶 —— 这破草还咬人!”
坐在对面的魏珩终于从书本里抬起头,淡淡开口:“笨手笨脚的,拿布擦擦。” 说着从自己铺位摸出块干净的粗布扔过去,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还是魏珩你够意思!” 李卫国接过布包好手指,继续跟乌拉草较劲。林小野看他那狼狈样,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假装整理材料。
好不容易处理完草叶,李卫国催着进行下一步。林小野清了清嗓子,开始传授 “核心技术”:“编鞋垫最重要的是起头,得用‘三环套月’法。先把三根草打个活结,然后左压右、右压中,跟编辫子似的,但每编三圈得绕个回环,这样才结实。”
他边说边示范,很快编出个扎实的开头。李卫国凑过去看得仔细,嘴里还念念有词:“左压右,右压中…… 回环……” 等他自己上手,却怎么都弄不对,草绳要么松松散散,要么直接打结。
“不对不对,” 林小野在一旁 “指导”,“你这圈绕反了,应该从下往上穿。还有力度得均匀,你这忽紧忽松的,编出来肯定歪歪扭扭。”
李卫国急得额头冒汗,手忙脚乱地拆了重编,结果越编越乱,活结变成了死结,三根草缠成一团乱麻。“他娘的,这破玩意儿比翻地还累!”
林小野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补充:“这还不算完呢,编到中间得‘换草续接’,得找颜色相近的草,接头要藏在网格里,不然硌脚又难看。最关键的是收边,得用‘锁边扣’,每一针都要拉紧,不然用几天就散架了。” 他故意把步骤说得极其复杂,还时不时夹杂几个自己瞎编的术语。
李卫国听得眼皮直跳,手里的草绳早就乱成一团。他看看林小野指尖灵活翻飞的样子,再看看自己面前像鸡窝似的乱草,终于泄了气,把草一扔:“不干了不干了!这破鞋垫谁爱编谁编去,老子还是等你编好直接蹭一双得了!”
林小野再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早跟你说要耐心吧,你自己急着放弃的。”
“这哪是要耐心,这是要成仙!” 李卫国瘫坐在炕上,揉着发酸的手腕,“就你这门道,比咱们学的最高指示还复杂,我看你就是故意忽悠我!”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林小野挑眉,“技术机密总得有点门槛吧?你要是真想学,明天再帮我翻半亩地,我教你简单点的编法。”
李卫国头摇得像拨浪鼓:“拉倒吧,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手艺不是谁都能学的。小林你这手,不去当绣花匠真是屈才了。” 他喘了口气,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你这鞋垫这么受欢迎,要不咱们合伙?我负责找材料跑腿,你负责编,编好了换的东西咱俩平分,咋样?”
林小野刚要回答,就听对面传来魏珩清冷的声音:“投机倒把,小心被赵队长发现。”
李卫国吓得一哆嗦,赶紧坐直身子:“开玩笑呢,我这是为集体做贡献!” 他讨好地冲魏珩笑了笑,又凑回林小野身边小声说,“跟你说正经的,给我留双大号的啊,我脚码你知道的。”
林小野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少不了你的。不过材料得你自己找,我这乌拉草快用完了。”
“没问题!明天我就跟你去芦苇荡,保证采最好的草!” 李卫国拍着胸脯保证,又贼兮兮地补充,“到时候你可得多教我两招简单的,不用那些‘退火’‘咒语’啥的。”
林小野笑着点头,眼角余光瞥见魏珩正低头看书,嘴角却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他心里一动,刚要开口打趣,就见魏珩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那抹笑意只是错觉。
夜深了,知青们陆续睡去,地窨子里只剩下油灯跳动的火苗声。林小野还在给鞋垫收边,魏珩则靠在铺位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珩哥,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故意忽悠老李?” 林小野小声问,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魏珩缓缓睁开眼,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侧脸线条冷硬却柔和:“他投机取巧在先,算不上欺负。”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下次别玩太过,这人虽然油滑,本质不坏。”
林小野点点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我知道,就是逗逗他。其实编鞋垫确实有讲究,只是没我说的那么玄乎。” 他拿起一根草绳比划,“你看,这草纤维走向很重要,顺着编才结实,还有这个锁边结,必须拉紧才能耐磨……”
魏珩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昏黄的灯光下,林小野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起手工活时格外专注,连带着嘴角的笑容都比平时更灿烂。魏珩看着他灵活翻飞的手指,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笨是笨了点,手艺确实不错。” 魏珩在心里默默想,嘴上却只吐出两个字:“还行。”
林小野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得意地举起编好的鞋垫:“你看这花纹,我特意加了小翠教的麦穗纹,好看吧?等明天晾干了给你试试。”
魏珩看着鞋垫上歪歪扭扭却充满灵气的麦穗图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林小野笑得更欢了,低头继续忙碌。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专注编织,一个静静旁观,昏黄的光晕里弥漫着淡淡的暖意。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飞雪,而地窨子内,却因为这小小的乌拉草鞋垫,因为这不动声色的陪伴,显得格外温馨。
李卫国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远处狗吠和风雪声,构成了北大荒冬夜特有的交响曲。林小野终于编完最后一针,将成品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晾干,然后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大功告成!” 他小声欢呼,转头却发现魏珩已经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林小野犹豫了一下,轻轻走过去,把自己的厚棉袄披在他身上,又掖了掖被角。
“晚安,珩哥。” 他在心里默念,悄悄回到自己的铺位。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地窨子里的油灯渐渐燃尽,只剩下雪光映着两张年轻的脸庞。在这艰苦而漫长的北大荒岁月里,或许正是这些不经意的温暖和陪伴,才能支撑着人们熬过寒冬,迎来春天。而林小野不知道的是,当他熟睡后,魏珩缓缓睁开眼,看着身上的棉袄,又望向他熟睡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漾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