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气,寒风凛冽,北方小镇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沈晚星低头演算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下细密的线条。她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被公式和单词填满,平淡却安稳。
上次班主任找李逸乘谈话的事,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模糊记得那天下午李逸乘回来时,耳根有些红,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她没问,他也没说。在沈晚星看来,那不过是老师例行的叮嘱,或许是提醒他最近上课别总走神。她坚信,只要两人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早恋的影响?她和李逸乘之间,不过是借着传纸条交流几道题的解法,分享一句鼓励的话,这能有什么影响?他们都这样想,低估了青春期里那份懵懂情愫对心神的牵绊。
这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时,沈晚星盯着成绩单上自己名字后面刺眼的下滑箭头,愣了很久。数学少了十五分,英语完形填空错了一半,就连她最擅长的语文,作文分数也平平。几乎是同时,她瞥见了斜前方李逸乘的背影,他正对着自己的卷子,肩膀微微垮着。
班主任的办公室成了他们俩的“常驻地”。起初,老师还语气温和地分析试卷,提醒他们注意听课效率。但随着第二次、第三次考试成绩持续低迷,班主任的耐心终于耗尽。
“沈晚星!”班主任把成绩单拍在桌上,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你自己的成绩什么样不知道吗?上学期还是年级前五十,现在你看看!时间紧,任务重,还有闲心搞那些有的没的?”
沈晚星的脸瞬间涨红,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再让我看见你们俩偷偷传纸条、上课眉来眼去,”班主任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我就直接找你们家长了!别到时候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风一吹,沈晚星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里又委屈又恐慌。委屈的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恐慌的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耽误了李逸乘。他原本是那么有潜力的男生,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列,是老师眼中的重点培养对象。而现在,他的名字和自己一样,出现在了成绩预警名单上。
都是我的错。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让沈晚星喘不过气。
从那天起,沈晚星开始刻意疏远李逸乘。他递过来的纸条,她假装没看见,任由它落在桌角,直到被风吹走;他在走廊里想叫住她,她总是加快脚步,假装没听见;
沈晚星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了学习上,熬夜刷题成了常态。但越是强迫自己,脑子里就越乱。李逸乘落寞的眼神、班主任严厉的斥责、下滑的成绩单,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愧疚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崩溃。
失眠再次找上了她。
深夜的宿舍里,室友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沈晚星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她索性悄悄爬下床,走到窗边。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清冷的月光洒在宿舍楼的屋顶上,也洒在她的脸上。沈晚星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那轮安静的月亮,心里的委屈和愧疚终于找到了出口。
“月亮啊月亮,”她轻声呢喃,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不想耽误他,可我……我控制不住想他。我努力学习了,可成绩就是上不去,我好怕……”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窗台上。只有这轮沉默的弯月,静静地听着她的心事,不发一言。
长期的失眠让沈晚星的精神越来越差。上课时,她总是昏昏欲睡,老师讲的内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做题时,她盯着题目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忆力严重下降,刚背过的单词转眼就忘。
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挣扎,沉得越深。
直到有一天,她在宿舍换衣服时,无意间闻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一股味道。那是一种极其刺鼻、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像腐烂的东西,又像某种化学药剂。
沈晚星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这个味道……她记得。
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被同学孤立、被老师误解、被父母失望的日子里,这个味道就像一个甩不掉的诅咒,时刻跟随着她。后来,随着心态好转,成绩提升,这个味道才慢慢消失。她以为自己永远摆脱它了。
可现在,它又回来了。
沈晚星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抬起手,闻了闻手腕,那股味道清晰地钻入鼻腔,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窗外的弯月依旧明亮,可沈晚星觉得,自己的世界,却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她甚至不敢想象,明天去学校,同学们闻到这个味道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她。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那股味道像一个无形的烙印,一旦被察觉,就再也无法掩盖。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沈晚星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前排的女生先是不经意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随即皱起眉头,和同桌交换了一个嫌恶的眼神。
“什么味儿啊,好难闻……”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是啊,我也闻到了,好像是……” 说话的人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沈晚星的方向。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开始有人拿出纸巾,紧紧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这个动作像一种会传染的瘟疫,迅速在教室里蔓延开来。前排、后排、左邻、右舍,一张张白色的纸巾出现在沈晚星的视野里,像一面面无声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咳咳……咳……” 有人咳得撕心裂肺,仿佛吸入了致命的毒气。有人一边咳,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污染环境啊……”
“太过分了吧,自己不注意卫生,还要影响别人。”
“赶紧走啊,别在这里待着了。”
难听的话语像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进沈晚星的心脏。她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桌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以此来抵御那阵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眩晕感。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沈晚星想解释,想大声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辩解的话在舌尖打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没人会相信她。
课堂彻底无法进行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一片混乱,又看了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沈晚星,脸上露出了为难又厌烦的神色。他没有制止那些同学,只是叹了口气,宣布这节课上自习。
沈晚星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她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像一尊忧伤而脆弱的玻璃雕像,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她不敢动,甚至不敢深呼吸,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厌恶。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几个胆大的男生故意在她座位旁边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夸张地捂鼻子,还发出“嗤嗤”的笑声。女生们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我听说她以前就这样,怪不得没人愿意跟她玩。”
“好恶心啊,怎么会有这种人。”
“跟她待在一个班,我都觉得晦气。”
很快,就有同学结伴去找班主任了。沈晚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想象到,那些话语一定充满了不堪和排挤。她的心,真的像被人一片片撕碎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沈晚星没有心情上课,也没有勇气离开座位。厕所不敢去,食堂不敢去,甚至连抬起头看黑板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变成了灰暗的色调,而她,就是那个最肮脏、最令人不齿的存在。
那股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此刻仿佛也变得更加浓烈,缠绕着她,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片无声的凌迟中,一点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希望。
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空气比外面更加凝滞。沈晚星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的衣角,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她能感觉到班主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无奈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沈晚星,”班主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班里的同学找我反映了,说……你身上的味道影响到大家正常学习了。”
沈晚星的肩膀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那不是卫生问题,想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声哽咽。
“我知道你可能也不想这样。”班主任似乎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紧接着又变得强硬起来,“但是,班级是集体,不能因为一个人影响到所有人。现在学习任务这么重,大家的情绪和状态都很重要。”
“老师,我……”沈晚星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班主任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但现在问题是要解决。这样吧,我给你几天假,你先回家去,让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把身体调理好。什么时候身上的味道没有了,什么时候再回学校上课。”
回家?沈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怎么跟父母说?说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有味道”的孩子?说自己因为早恋影响了学习,现在又被同学排挤,连学校都待不下去了?
“老师,我能不能……能不能不回家?”她几乎是哀求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会努力学习的,我会离大家远远的,我保证不会再影响到任何人了,求您了……”
她不想离开学校,哪怕这里充满了嘲笑和排挤,至少还能让她看到李逸乘。虽然她一直在疏远他,但只要能远远看着他,知道他还在那里,她心里就还有一丝微弱的支撑。如果回了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有勇气回到这个地方。
班主任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请求有些不耐烦了:“沈晚星,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整个班级好。你先回家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再来考虑学习的事。”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最后通牒的意味,“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只能请你的家长来学校一趟,我们当面沟通。”
听到“请家长”三个字,沈晚星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无法想象父母得知这一切后,会是多么失望和伤心的表情。
看着班主任决绝的眼神,沈晚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她绝望地低下头,泪水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好。”她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班主任似乎也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请假条,填好递给她:“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了,什么时候好了,让你家长给我打电话。”
沈晚星接过请假条,纸张的边缘硌得她手心生疼。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班主任,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失语。最终,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的走廊空荡荡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沈晚星却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寒潭。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请假条,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子,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回家,然后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那个曾经以为只要好好学习就能拥有的光明未来,此刻在她眼前,只剩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那股刺鼻的味道,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烈,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体育课的铃声像一道赦免令,却也像催命符。沈晚星趁着教室里瞬间清空的嘈杂,从角落里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个提线木偶。
她没有去操场,而是走向了自己的座位。桌上还摊着那本做了没几道练习册,旁边,一张被她揉皱又展开的纸条静静躺着——那是李逸乘最后递给她的,她终究没有打开。她胡乱地将书本、文具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一排排空座位,落在了斜前方那个熟悉的位置上。椅子被轻轻推入桌下,桌面干净整洁,阳光透过窗户,在上面投下一小块温暖的光斑。这里曾是她偷偷张望的方向,是她少女心事里最隐秘的角落。而现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寂。
沈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钝钝地疼。但这种疼很快就被更深的麻木覆盖了。她深吸一口气,拉上书包拉链,转身走向门口。
走出教学楼,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把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样子,也不想再闻到任何异样的目光。
公交车站台上人不多。沈晚星刻意站在最靠边的位置,尽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等车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有几个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然后又迅速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内心毫无波澜。
公交车来了。门一打开,沈晚星低着头,快步走了上去。投币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司机师傅看了她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车厢里不算拥挤,但靠近车门的几个座位却空着。沈晚星没有犹豫,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坐下后,立刻将身体往窗户边靠了靠,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乘客在悄悄交换眼神。坐在她斜前方的一位阿姨,先是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过道对面的一个年轻女孩,拿出了口罩,却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嫌弃。
没有人说话,但那无声的排斥比任何难听的话语都更伤人。
沈晚星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再坚持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任他们怎么想,怎么看,都无所谓了。
她的心,早就已经在一次次的伤害和失望中,变得麻木不堪了。
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就像她那些曾经明亮、如今却支离破碎的日子。那股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仿佛也随着车厢里沉闷的空气,弥漫开来。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身上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沈晚星就这样闭着眼睛,任由公交车载着她,驶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至少,在家里,她不用面对这么多冰冷的目光。
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却像这冬日的寒风一样,无孔不入,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