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2006年有qq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着过往。
沈晚星站在小屋的阁楼上,这里堆满了被时光遗忘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与旧纸张特有的、带着些许哀愁的气味。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三个摞在一起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纸箱上。
那是她的紫藤花园盒,里面封存着一个名为“青春”的心事。
她走过去,手指拂过箱盖,留下清晰的痕迹。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中狂乱飞舞,如同她此刻骤然紊乱的心跳。打开箱盖的瞬间,那更为浓重的潮霉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里面,是满满的信。各式各样的信封,练习本撕下的纸,带着香味的信笺,甚至还有几张被小心压平的糖纸,作为书签夹在其中。
初中一年,高中三年,以及毕业后那段藕断丝连、充满拉扯的岁月……所有的通信,竟有好几个纸箱子之多。她随手拿起一叠,信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时光的粉末。
最上面是一封,用的是那种印着浅蓝色横线的作文纸。标题是《小小》,字迹工整,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秀与认真。
“我不知道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想了好久还是用小小吧,能体现我不贪心的小小幸福吧。我打开按键音,听着这小小的文字一个个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看着它们小小的模样,幸福的,像浅绿色的芽一样,我喜欢那样的颜色那样的味道,就像…就像春天初生的第一片草叶,怯怯的,却又充满生机,仿佛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勇敢地绿下去。”
沈晚星的指尖抚过“小小”两个字。她几乎能想象出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在台灯下,咬着笔头,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斟酌着写下这个标题。她所求的,从来就那么简单,那么“小小”。一点点的确认,一点点的偏爱,一点点的,只属于她的安全感。可他呢?李逸乘给了她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又拿起另一张。这张的纸张更薄些,字迹也有些潦草,仿佛是在情绪激荡下匆匆写就。标题只有一个字,带着一个沉重的句点:《微》。
“浑然的空,飘扬的旗帜,我不知道我这么想离开的地方,我又会去追逐什么,我天天都会想,我会在哪个城市出现,又会有怎样的遇见,无数次的想无数次的徘徊,忘不了的画面,忘不了的脸,我为什么还躲在过去的时光里呢,爬不出去,拽不回来,流年啊流年,千帆过尽的繁华,不是谁的小轩窗,也不是唯独那个人的月光,念念不忘。我依旧消瘦,依旧面黄,依旧回忆死不掉的曾经,依旧处在围城的世界,出不去,你进不来,睡觉睡觉,没有谁可以改变,她也有她的生活,继续纠缠,天使都不愿,月亮说,它会心疼我,让我猜猜它有多爱我,”
“围城的世界…出不去,你进不来…”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弯下了腰。这封信里的彷徨、痛苦、挣扎和那份近乎绝望的爱恋,像一根根浸了盐水的藤鞭,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再次狠狠地抽打在她的灵魂上。她被困住了,困在了一个由李逸乘的犹豫、他的沉默、他的周围那些永远不断的“莺莺燕燕”所构筑的坚固围城里。而他,这个手握钥匙的人,却从未想过,或者不敢,为她真正打开那扇门。
二十年了。她已入中年,眼角有了细纹,青丝间也掺了白发。职场浮沉,人情冷暖,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裹上了坚硬的铠甲。可此刻,这些泛黄的信纸,却轻易地剥开了她所有的防御。她不记得每一封信具体的内容,那些细碎的日常,那些开心的分享,那些委屈的抱怨,大多已模糊。但这熟悉的字体,那熟悉的、带着点哀愁却又无比倔强的语气,以及那字里行间弥漫的、独属于当年的自己的气息,此刻都无比鲜活地从纸上站立起来,围绕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哭泣、质问。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怎么会不懂呢?当年的自己,那个傻女孩,用尽了几大箱的笔墨,用尽了整个青春时代所有的心事和勇气,一遍又一遍,不过是在问他一句话。她不需要他那些冠冕堂皇的鼓励,什么“勇敢去走每一步”,那都是狗屁!她只想听他亲口,清晰而坚定地说:“我喜欢你,我选择你,我只要你。无论有多少人围绕,我坚定地站在你这一边。”
只要他说了。只要他给过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一次紧紧握住就不再放开的手,一次在人群中只凝视她一人的眼神……她就会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哪怕与世界为敌。她信里写了,“我都会的”。她会的。
可是他没有。他吝啬得连一个明确的信号都不肯给。
他是双子座。她后来总在信里说,“唉,可能我真的不懂双子座吧,我可能真的不懂双子座的男生吧。” 是啊,连她自己都不懂他。为什么明明心里在意,却总要表现得云淡风轻?为什么身边永远有那么多“女孩子”,那么多“同桌”?为什么要把她置于一个不断被衡量、被比较的位置,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块“丢也丢不掉,却又并不珍视的臭抹布”?
现在她明白了。他那可笑的“中央空调”式的温暖,他对所有人都好的模糊界限,不过是他内心懦弱的遮羞布。他害怕承担一份如此厚重纯粹的感情,害怕被一段深刻的关系束缚,害怕面对那个一旦承诺就必须负责的未来。他让她勇敢,不过是把自己该负的责任,推给了那个看似柔弱、实则比他勇敢一百倍的女孩。
“如果2006年有qq该多好呀。” 她仰起头,试图逼回泪水,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这句话,她不知是在对谁说,是对过去的李逸乘,还是对现在的自己。
如果有了qq,有了即时通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因信件延迟而产生的误会?是不是就能在她说“我想你”的时候,立刻收到他的回复?是不是就能在她感到不安、看到他又和哪个女生谈笑风生时,立刻得到解释,而不是等到几天后信件到达,伤口已经发酵?也许…也许在那种更直接、更频繁的交流里,他能积攒起那么一点点勇气,敲下那句她等了整个青春的话。
可是,没有如果。科技可以跨越空间,却无法弥补性格的缺陷,无法给胆小的你以勇气。
只有眼前这些冰冷的、泛黄的信纸,沉默地记录着她数不清的夜晚,多少次的翘首以盼,多少次的失望落泪,多少强撑起来的“我没事”,以及那些积攒在一起的、最终压垮了希望的委屈和不甘心。
那些积攒了整整几个纸箱的重量,在二十年后,化作一场无声的海啸,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彻底冲垮了她中年故作平静的堤坝。
沈晚星终于挺不住了。
她猛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纸箱边缘,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一开始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随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嚎哭。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时光也在跟着一起哭泣。
她为自己哭。哭那个在信里写着“小小”幸福,却最终什么也没抓住的女孩;哭她那如浅绿色嫩芽般、还未及盛放就已然枯萎的爱情。
她也为那份感情哭。哭那个当年懦弱、糊涂、不懂得珍惜的少年;哭那个因为他的摇摆不定,而永远错失了世间最宝贵真心的笨蛋。
更多的,是为那份再也回不去的纯粹和那些无法弥补的遗憾而哭。为那些“小小”的幸福,最终像指间沙一样流逝;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和话语,却像淬了毒的针,成了贯穿一生的隐痛。
哭了不知多久,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阁楼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她缓缓直起身,颤抖着从一堆信纸中,捡起一张格外不同的。那是一张漂亮的彩色信纸,上面用荧光笔画了几朵樱花。在信纸的末尾,有一行单独写下的话,墨迹似乎因为写字人的用力而格外温暖。
第十一章……是他们当年一起看过的一本小说里的情节吗?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樱花盛开,极尽绚烂,却短暂易逝,风吹过,便是一场决绝的告别。
“我又想你了,” 她对着满箱的回忆,对着空气中那个或许还在徘徊的青春幽灵,沙哑地念出了这句话,“如樱花盛开一般。”
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回荡,然后被雨声吞没。
只是,那场曾经为他盛大绽放的樱花雨,早已在二十年前的春天,在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落尽了。繁华散尽,空余枝桠。而她,连一片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花瓣,都未曾被他,细心拾起,妥善珍藏。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将那封《小小》和那篇《微》轻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早已冷却的温度。这温度灼伤了她的皮肤,也烙痛了她的余生。她知道,有些伤痕,是永远也无法愈合了。那个名叫李逸乘的少年,连同他那双子座难以捉摸的风,早已吹散了她所有的勇气,只留下这一箱,沉重到无法背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