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显圣三十七年冬,洛邑南郊。
一块宽阔的场地中央,有一座高耸的祭坛巍然屹立,祭坛上摆放着各种祭品,包括五谷杂粮、牲畜、酒器等。祭坛四周,火把熊熊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祭台上陈列着九只形体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雕刻着精美的饕餮纹、蟠龙纹和其它兽纹,并有三只瑞兽攀附,凝望鼎内。鼎内放置新鲜的牛、羊、猪以及美酒等物,极为丰盛。
天子姬瑞清头戴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纹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川龙凤等图案,手持青色玉圭,缓缓登上祭台。四周旌旗飘扬,鼓乐齐鸣。
姬瑞清恭敬地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佑周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随后,他亲自点燃香火,向神灵敬献。
在祭祀过程中,巫师们身着长袍,手持法器,跳着神秘的舞蹈,吟唱咒语,以此来取悦神灵,祈求神灵降下福祉。贵族们则跪在祭坛下,远处的百姓随即跪倒在地,虔诚地祈祷,整个场面庄重而肃穆。
腊祭,是大周一年中最隆重的祭典,合聚万物、合祭百神,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百姓在终年劳碌后,终于可以尽情享受、全民狂欢。
周天子起身,向台下抛撒五谷,这代表一切顺遂,祭典已经接近尾声,在场的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就连忧心忡忡的大祭司昊仪也逐渐舒展了紧锁的眉头。
天有九野,九野细分为九千九百九十九隅,有三垣、二十八宿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星行于高天之上。昨夜他夜观天象,无意间发现火星竟停留在心宿附近,久久不去。这就是极难出现、也是天子最忌讳的星象之一——荧惑守心。
荧惑,即五星之一的火星,出巡各星宿时被解读为不祥之兆,它监察无道的国家,让其陷入灾祸。而荧惑守心之星象则更进一步,预示着朝廷动荡或国家权力格局的剧烈改变,往往与天子驾崩或国家消亡直接关联。
荧惑守心往往数百年才出现一次,但十六年前就有过一次。大周天子震怒,直接处死当时主管星象的太史和灵台郎等六十余人,并一连举行数月的祭祀,乞求上天的宽恕。
出现此类星象当然不太适合腊祭,但事发突然,而腊祭的时间、地点、流程都有严格的规制,无法更改,所以昊仪从一开始就死死盯住了天子,内心狂跳,生怕出现一丝丝意外。
好歹快要结束了,昊仪轻舒一口气。
天子轻摆衣袍,把青圭投入鼎中,祭典就正式结束。为表恩宠,可与众人分食胙肉之后,即可回宫。
跪——
太祝沙哑的嗓音刺破寒雾,七十二面夔牛鼓同时震颤。台下贵族宗亲、大臣百官乌泱泱跪倒一大片,额头触地,表情凝重而虔诚。青铜巨鼎在晨光中泛着幽绿,鼎身饕餮纹的眼眶里积着昨夜未化的雪。
天子姬瑞清来到鼎边,举起青圭,不经意间看到攀附在鼎身的瑞兽魑龙竟睁开了眼睛,往鼎内看了一眼。
姬瑞清以为自己眼花了,看了一眼正俯身跪拜的大祭司昊仪和群臣,又看了一眼魑龙。这次,他真切地看到了魑龙缓缓闭上眼睛。
姬瑞清大惊失色,忍不住后退一步,见魑龙恢复为瑞兽模样、不见异常,台下也无人注意到自己,便壮着胆子往鼎内看了一眼。
鼎内的祭酒泛起绿波,模糊的纹饰在酒中若隐若现。他伏下身子,想要看个真切。纹饰逐渐清晰,幻化出了一个巨大的甲骨文字。
他盯着这个字,身体逐渐前探,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祭司昊仪听到祭坛顶端突然传来玉器碎裂的声音,微弱而清脆。
只见天子站在主鼎边缘,祭酒反射的光线直射他的脸,十二旒冕冠剧烈摇晃。本该按礼制投入鼎中的青圭此刻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蟠龙纹滴在鼎耳,瞬间被青铜吞没。
“大……”昊仪硬生生吞下半截声音,整个人僵住了。只见姬瑞清突然癫笑,镶玉冕旒甩落在地。他抓起青圭猛击胸口,龟甲裂纹般的血痕在龙袍上蔓延,大喊道,“九鼎为棺!九鼎为棺!”
所有人都被他吓傻了,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拦住大王!”昊仪的嘶吼未落,反应过来的禁军首领姬威也不顾一切地冲到天子身边,牢牢制住了他的手。
迟来一步。
姬瑞清已将带血的青圭投入鼎中。
鼎耳突然发出尖啸。那声音像是千万根青铜钉在石板上拖行,又像是被掐住咽喉的幼兽哀鸣。青圭开始融化,玉石化作粘稠的碧色液体,顺着鼎纹爬满鼎身。鼎身的饕餮纹开始缓慢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甲骨文字——那些本该深埋地下的殷商祭文,此刻如活物般在青铜表面游走。
“大王不可!”昊仪终于冲上祭坛。他袖中飞出十二道黄符,符纸却在触及青铜鼎的瞬间自燃。灰烬中浮现出诡异的星图,正是昨夜让他彻夜难眠的荧惑守心之象。
姬瑞清突然转身。他的瞳孔已完全被青铜色吞噬,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牙床:“你,你看见了吗?”他指着鼎内翻涌的酒液,“他们在鼎里……他们都在鼎里!
昊仪顺着染血的指尖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没有看到甲骨文,只见浑浊的酒液中,历代周天子模糊的面孔在其中沉沉浮浮。更深处,九具青铜棺椁竖立如林,棺盖上的锁链与鼎耳相连。
“这九鼎……”昊仪踉跄后退,腰间悬挂的龟甲罗盘突然炸裂。碎甲片划破他的皮肤,他却恍然未觉——他终于明白祖庙壁画上那些扭曲的图案意味着什么。历代大祭司传承的秘典里,那句被朱砂反复涂抹的谶语正在耳边轰鸣:
“九鼎现,洪荒苏。”
祭坛开始震动,七十二面夔牛鼓同时迸裂,发出巨大声响。跪在最前排的宗亲同时发出惨叫,捂住了渗血的耳朵。
“大祭司!”禁军姬威抱紧拼命挣扎的天子,失声问道,“要不要……”
“快封鼎!”昊仪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空中画符。他的袖袍无风自动,露出布满咒文的手臂——那是历代大祭司传承的“封天纹”,此刻正随着九鼎异变急速消退。
封天符无力阻止饕餮纹的掉落,事情就要进一步失控,但符箓散发出的寒意却让发狂的姬瑞清突然安静下来。他摘下破碎的冕冠,扔进青铜鼎,任由长发披散。十二旒玉珠坠入酒液,化作十二条白鳞小蛇,顺着锁链游向九具棺椁。
锁链立刻紧实,棺椁不再抖动,九鼎的异动也很快停止,四周一片安静。
“错了,都错了。”天子的声音变得苍老而沙哑,仿佛有无数人在他体内同时开口,“当年武王伐纣后,熔九州之金铸为九鼎,不是为了镇天下。”他失神地抚摸着棺椁上的铭文,指尖所过之处,青铜表面浮现出蠕动的血管,“而是……”
话音未落,西北方向的青铜鼎却突然发出了叮铃咣当的响声,打断了他。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只瑞兽从鼎身掉落,砸在了鼎脚。
众人同时脸色大变。
“天、天道在崩塌……”昊仪喃喃自语。而姬瑞清已经从混沌完全中清醒,贵为天子的他看了看祭台下的百官,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昊仪,很快做出了回应。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低声喝道,“闭嘴,回宫!”
昊仪被他吓个哆嗦,终于反应过来,朗声道,“祭祀已毕,天子回銮。”
太祝随即大声道,“恭送天子回銮,跪——”
大部分亲贵百官还没有回过神来,压根就没起身,只听到“跪”字便本能地再次伏下身子。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起,六匹骏马拉着高大奢华的銮驾径直离开,留下一脸愕然的群臣,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