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显圣三十八年春,临近春祭。
由于腊祭不顺,天子被鬼神附体,王畿城内,家家户户在门口供奉先人牌位,以求祖宗庇佑,一直到春祭之后。每当夜幕降临,沿街就会点燃袅袅香火,如同千万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都说苍楚痴迷鬼神,祭祀泛滥,这里也不遑多让。
苍楚使团在太子芈云樟的带领下,不远万里而来,参加大周天子的春祭。天子有召,诸侯必至。一次不到削爵;二次不到夺地;三次不到灭国。苍楚艰难立国之时,鉴于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大周天子规定苍楚只需上缴三样贡品:桃孤、棘矢和包茅。
桃孤是桃木制作的弓,棘矢就是是用棘枝制作的箭。把这两样物品当做兵器当然不现实,杀伤力太弱;但在民间,桃木被认为是神物,具有驱鬼辟邪的作用,因此往往把桃孤和棘矢被当做法器来使用。
包茅是一种生长在荆山附近的茅草,主要用于祭祀和过滤酒渣。在祭祀时,包茅被扎成一把,放在祭祀桌上,用于过滤酒渣,确保酒的清澈。同时,茅草会虹吸一部分酒水,看着就像是祖宗和神灵在饮酒,也就是所谓“缩酒”,是祭典中不可或缺之物。
后来随着苍楚的崛起和周王室的衰弱,苍楚的贡品就不限于这三样了,金银、青铜、粮食、布帛、美人、皮毛……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贡品体现着一个诸侯国的强弱。
这次芈云樟带来的贡品有足足二十大车,引得沿途居民一阵惊叹。芈云樟坐在车里,满面春风,显然很是受用。
顾承章和灵萱以巫祝学徒的身份随行,每日修行,有人照料,生活倒也惬意。不好的一点就是长途跋涉,尤其是路面颠簸的时候,顾承章觉得肋骨像要重新断开一样,疼得大汗淋漓。
灵萱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扯开一条缝,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城墙、小摊、衣服、食物……和苍楚那边很不一样。
“全拉开呀,就一条缝,能看到什么?”顾承章笑道,“你怕羞?”
“我不怕。但我不喜欢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猴子。”
灵萱的杏仁状眼尾微垂,眸子就像浸泡过竹沥酒的琥珀;鸦青发丝挽成双垂髻,发间别一根刻着夔凤纹的银质发簪。
“洛邑是天下礼仪和修行的发源地,又是天子居所,这里的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别收我们的贡礼啊。”
顾承章笑了,牵动肋部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贡品是天子收的,也只会给勋贵分发,你以为这些普通人能分到半根毛啊?”
“你怎么知道?”灵萱疑惑地问道,“堂堂大司命首徒,可别说自己出身贫寒。”
“只要眼睛不瞎,去郢都乡下走走就知道了。”顾承章直接拉开车帘,让车外的冷风透进来,“有两种人在哪都一样。”
“哪两种人?”
“穷人在哪都可怜,有钱人在哪都快活。”
灵萱噗嗤一声笑了,“大师兄,瞧你这话说的,老气横秋,和师父差不多。你才多大?”
顾承章笑道,“人和人不一样,你这样不也挺好?”
“听师父说,你不去大泽寻宝,反跑到骊山去闯祸,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去骊山之前,我几乎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
“哦,”灵萱问道,“梦到什么?”
“一条黑龙从骊山破土而出,把我一口吞掉。”顾承章笑道,“说来奇怪,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个时候还是很害怕。所以想去看看。”
“去了以后呢?还在做那个梦吗?”
顾承章摸了摸胸口那道极长的伤疤,微微发痒,说道,“去了以后,先被砍,后被抽,最后躺在这里,比做梦境还虚幻。”
“谁让你擅闯玄秦重地的?”灵萱还是受不了洛邑百姓的指指点点,缩回角落,“就为了一个梦,你不活该吗?”
顾承章很难解释清楚,那不仅仅是梦,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和召唤,鬼使神差地驱使他前往骊山。
“是啊。活该。”他眯起眼睛,淡然地看着窗外的异国风情。
天子使臣在城门口迎接。
顾承章认得他,就是从骊山逃走的崔琦。
逶迤的车队缓缓停下,崔琦手持玄圭和朱帛当道而立,虎贲列阵于驿道两侧,青铜戟柄撞击玄色地衣九响,并奏乐相迎。?
天子的礼数到位,那诸侯国必然要加倍奉还。
“苍楚芈云樟,见过尊使。”芈云樟下车行礼,态度恭敬。
“不敢当。小臣奉天子敕令,久候太子銮驾。旅途劳顿,请随小臣到太学宫暂歇,两天后,于明堂祖庙行朝觐礼。”
周礼严格,外臣朝拜天子需要挑选吉日觐见。芈云樟自然不会有意见,满脸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队缓缓入城。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轰鸣而来。
崔琦脸色一变。
今日接待苍楚使团,三日之前就已经定下,所以入城干道已经被管制,不会允许有人纵马奔驰。听这马蹄声,只怕不下五百骑。
是谁如此大胆,敢肆意冲撞天子使臣和苍楚太子?
虎贲军立刻封住官道戒严。
这帮骑兵来得很快,看这架势,根本不把天子卫队放在眼里。
“吁~~~”随着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领头的马几乎要撞到了拦路的士兵,这才停下。
“放肆!”
崔琦怒喝道,“你是何人?竟敢……”
对方大约六百骑,全是黑色骏马;骑兵全员重甲,主黑色,背有赤红靠旗,上面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黑龙骑,玄秦禁卫骑兵。
前不久,崔琦刚刚从玄秦逃回,把骊山藏有龙脉的事情如实奏报给大祭司昊仪。
昊仪同姬瑞清父子商议后,命崔琦先不要声张。
“崔先生,好久不见。”将领摘下面甲,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玄秦太子,嬴无垢。
崔琦没来由一阵心虚,气势瞬间矮了几分。不过身为天子使臣,他不能露怯。
“殿下,今日只接待苍楚使团。按日程安排,玄秦使团应该两日后才能入城。”
“是吗?”嬴无垢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今日不用你来接待。”
他的目光越过崔琦,落在苍楚使团的马车上。
“我来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