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晨旭跪在父亲床前,看着神情严肃的姬瑞清,惭愧低头。
原本虚弱到翻身都需要人帮忙的天子,腰身扳直,两眼有神,哪里还有半分羸弱之态?
“父亲,嬴无垢献俘三百人,几乎都是嬴氏远近宗亲,只为摧毁四象傀儡,盗走龙髓玺。怪儿子无能,竟让他得逞了。”
“这等雕虫小技都看不穿,你确实无能。”姬瑞清叹气道,“可最让我失望的是,事发后你举止无措,就像失手打翻蜜罐的三岁孩子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快三十岁的人了,表现如此幼稚,把祖宗的江山社稷交给你,让我怎么放心?”
“是,儿臣有罪,这就到宗庙罚跪,祈求先祖宽恕。”
啪一声响,姬晨旭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脸颊立刻肿了起来。
姬瑞清厉喝道,“越说越糊涂!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君之相?跪在宗庙,事情就解决了?是不是玄秦的黑龙骑都进了城,你往宗庙一跪就能退兵了?要是跪在宗庙有用,纣王到现在都还活着呢,哪还有你我什么事!”
姬晨旭震惊地望着他的父亲,这个对祭祀虔诚到无以复加的君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告诉我,祭祀是为了什么?”
姬晨旭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痛,“为了祖宗庇佑”这句话便不敢说出口。
“回答我!”
“是、是为了,收拢人心?”姬晨旭试探地回了一句。
“不算太笨。不完全是,但本质都差不多。”姬瑞清道,“定礼仪,规制度,设三公、六卿、五官,训练军队,都是为了治理国家。国家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只有人是真实的。管好了人,就是管好国家。”
“那,父亲,您说的,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哼,嬴景要龙髓玺来掌控骊山龙脉,居然以宗亲的人头来行此下作之事。要是他愿意把人头翻三倍来和我换龙髓玺,那我直接就给他了。因为这样一来,嬴氏一族可就没了。现在倒好,龙髓玺也没拿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把目光放远一些,嬴无垢的太子之位就会不稳,即便将来理政,这些痛失家人的宗亲也不会和他一条心。你要是看到这一点,就该借顾承章的手,设法挑动玄秦直接和苍楚开战,岂不是一本万利?”
姬晨旭恍然大悟的同时,头皮微微发麻。
“父亲,儿臣受教。接下来该怎么做?”
“机会一旦错过,那就没有办法重来,不过修修补补的事情还是要做。”姬瑞清站起来,来回踱步,“我病重的戏还是要接着演,不然这几条老狐狸不会露头。事情很明了,只有嬴无垢和顾承章进入了地宫,但你不可能去捉拿嬴无垢。所以这件事,你只能继续让顾承章兜着,但要撤回对灵萱的搜捕令,以免过分激怒熊崇,引发他对我们的不满。”
“一个大司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没事就多看看这些人的情报,对你将来大有好处。熊崇可是历经两朝的元老,多次于乱军中营救芈炫的父亲,也是托孤四大臣之一。芈炫年幼时,以叔父称之,只是后来一心修行,淡出朝政而已。这样的人,你不应该多注意吗?”
“是。”姬晨旭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瘦弱的老父亲,可能是他穷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高山。
“嬴无垢有动向吗?”
“有。暗探来报,他孤身一人进了苍楚。”
“一人?这个蠢货,还是对龙髓玺念念不忘。”姬瑞清想了一会,说道,“想办法让他死在苍楚。”
姬晨旭眼前一亮。
显圣三十八年春,苍楚的一条官道在雨雾里蜿蜒成青灰色巨蟒,驮着咸腥的水汽爬向天际。路边的野艾蒿老根吸饱了雨水,细茎上凸起密密麻麻的绿色小瘤。
春雨来了,万物都开始萌芽。
嬴无垢还不知道姬瑞清对他起了杀心,正沿着官道往南。他胯下的骏马通体漆黑,名墨蛟,肩高约八尺,体长七尺六寸,胸廓深长,背腰平直。奔跑时,颈项处的鬃毛飘扬,肩胛处虬结的肌肉如熔化的铁水在皮下涌动,日行百里而不倦。
这是他举行冠礼的时候,父王嬴景送他的礼物。
他披着蓑衣,路过一家茶摊时,腹中饥饿,便下马打尖。
摊主看了一眼墨蛟,连声赞叹道,“好马,好马,真是一匹好马。即便是在军中,这样的马也不多见。”
嬴无垢瞪了他一眼,说道,“来碗茶。”
“好。”摊主笑道,“吃食要些吗?我这里的饺子不错,很多熟客都会吃一碗。”
嬴无垢点点头,“好。有草料吗?给我的马也喂点。”
“有。”摊主麻溜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上来,还有一大壶热茶。“不过,好马要好料,客官这马最好喂点谷子、麦麸,寻常草料只怕不行。”
“不就是钱?”嬴无垢心情不太好,呵斥道,“哪来那么多话!”
摊主也看出来了,赔着笑脸,给墨蛟倒了一袋谷子。
嬴无垢看着眼前的饺子,觉得有些膈应。油乎乎的不说,碗沿还缺了几块;碗里除了饺子,还飘着一点点细糠,显然是刚从摊主身上掉进去的;再细看,碗底还沉淀着一点点灰土,大约是从路上飘进去的。
“客官不吃?”看嬴无垢半天不动筷子,摊主问道。
嬴无垢摇摇头,端起茶喝一口,差点吐了出来。不仅没有茶香,入口还干涩,并夹杂些许咸味和水腥气。
“客官喝不惯?”摊主讪笑道,“这迎来送往的都是赶路人,茶不仅要浓,要加点盐和苦菊,败火、提神。”
嬴无垢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安心等着墨蛟进料。他问道,“店家,此去郢都,一共有几条道?”
“郢都啊,那可远了。客官去投亲还是访友?”
“游学,也顺便看几个朋友。”
“有三条道。” 摊主用草杆在桌面上画出三条歪斜的线路,“往东走官道平坦,但要多绕三百里;往西是商队常走的野狐径,只是近来闹山匪;中间这条……”他指尖停在斑驳的茶渍上,“翻越断龙崖能省七日路程,不过……”
墨蛟突然昂首嘶鸣,碗中茶水荡起细纹。嬴无垢按住剑柄的瞬间,摊主已退到五步开外,浑浊的眼珠泛着青灰色,“客官这马饮了掺骨醉的谷子,怕是跑不得急路了。”
话音未落,墨蛟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悲鸣不已。
“墨蛟!”嬴无垢心疼不已,俯身抱住了马头。
墨蛟口吐白沫,两眼充血,显然中毒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