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在尖叫。
不是比喻,是朱高煦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他的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浸在滚油里煎炸,又被铁锤反复捶打成齑粉。皮肤早已碳化剥落,肌肉在橙红色的火焰中蜷缩、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混合着脂肪燃烧的焦臭。浓烟灌满他的肺,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像是吞下烧红的刀片。
这里是诏狱的最深处,一个特意为他汉王朱高煦准备的、铁铸的“丹炉”。
视线早已模糊,但听觉在濒死的极端痛苦中变得诡异得清晰。他听见木柴噼啪作响,听见铁链被烧得通红时发出的呻吟,还听见……帐幔之外,那个他曾经倾尽所有去扶持、去保护的侄儿,当今天子朱瞻基,用平静得令人血液冻结的声音在询问:
“黄伴当,朕的二叔……烤熟了吗?”
“回皇上,还需些时辰,汉王……体魄强健。”
体魄强健……哈!
无边的剧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两股最暴烈的毒火,在他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对撞、爆炸!他的一生,在眼前疯狂闪回:靖难战场上为朱棣舍生忘死,屡次救驾;数次与储位失之交臂,却始终被父亲画饼充饥;最后,竟被自己亲手扶上马背的侄儿,用这般酷烈到羞辱的方式,活活炙烤而死!
我不服!
朱棣!朱瞻基!朱家!这该死的命!
若有来世……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要这煌煌大明,永记我朱高煦之名!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意识在咆哮中彻底沉入黑暗的漩涡,又被那不甘到极致的执念死死拽住,没有坠入虚无,反而像是在一条光怪陆离、布满破碎画面与声音的隧道中颠簸、飞驰。
……
猛地,一种坚实的感觉从身下传来。
冰冷,坚硬。
不是灼热的铁板,而是……砖石?
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肺部骤然灌入微凉空气的刺痛。耳边没有火焰的咆哮,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整齐的呼喝声,像是……操练?
朱高煦霍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承尘,明黄色的织锦,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这是他在京中王府,他那间阔大堂皇的寝殿。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带着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老茧,有力,完好无损。没有焦黑,没有蜷缩,没有露出白森森的指骨。
他触电般摸向自己的脸,额头,脖颈……完好,温热,充满弹性。
这不是梦。
那种被活活烧熟的痛苦,烙印在灵魂深处,清晰得让他此刻的胃部都在痉挛。绝不是梦。
他翻身坐起,动作因为虚弱和巨大的心神冲击而有些踉跄。目光扫过殿内: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窗外是明媚的春光,殿角鎏金大自鸣钟的指针,咔哒一声,指向一个刻度。
“永乐……二年……四月?”
一个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从他喉咙里挤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
记忆的碎片轰然汇入脑海。是了,永乐二年,父皇刚刚坐稳江山不久,大哥朱高炽被封为太子,而他,战功赫赫的汉王朱高煦,被封藩云南,却迟迟不肯就藩,赖在京城。此时的他,正是最得意又最焦躁的时候,得意于军功和父皇若有若无的偏爱,焦躁于太子之位已定,自己前途莫测。
前世,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一步步走向争夺、叛乱、被擒、被炙烤而死的结局。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低低的笑声开始在殿内回荡,起初是压抑的,随即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嘶哑大笑。朱高煦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但那眼泪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岩浆般沸腾的仇恨和一种彻底解脱般的冰冷决绝。
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在诏狱铁板上被一点点烤熟时发下的毒誓,竟然成了真。
苍天有眼?不,苍天无眼!若有眼,岂容那对父子如此对他?这是他自己从地狱里爬回来了!带着一身业火,带着焚心的记忆!
笑声戛然而止。
朱高煦的脸上,所有表情瞬间冻结,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跳动着两簇幽暗的、永不熄灭的火苗。
他掀开锦被,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地面。身体还有些虚软,是灵魂刚刚承受过极致痛苦的后遗症,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由仇恨和毁灭欲望淬炼出的力量——正在四肢百骸中苏醒。
“来人。”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一个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看到赤足站在地上的汉王,那沉寂如渊的气势让他莫名一颤,连忙跪下:“殿下,您醒了?可要传膳?还是召太医……”
“现在什么时辰?太子何在?”朱高煦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演武场的方向。
“回殿下,刚过巳时。太子殿下……此刻应在东宫,听说皇太孙正在后园玩耍。”内侍老老实实回答,心里却嘀咕,汉王醒来不问自身,怎地问起太子和太孙?
“皇太孙……朱瞻基……”朱高煦轻轻重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才五岁吧?粉雕玉琢,聪明伶俐,深受父皇和大哥宠爱,未来的宣德皇帝,将他二叔活活烤死的圣明天子。
好,很好。
“给本王更衣。”朱高煦转身,张开双臂,“要那套窄袖的胡服,利落些。”
内侍不敢多问,连忙取来衣物,伺候他穿上。玄色胡服,牛皮腰带,衬得他猿臂蜂腰,杀气内敛,却又比平日多了十二分的锐利。
穿戴整齐,朱高煦径直走向殿外,穿过回廊,脚步越来越快,目标明确——东宫。
沿途侍卫、宦官、宫女见到他,纷纷避让行礼,却都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所慑,大气不敢出。
东宫后园,春光正好。一个小小的、穿着杏黄团龙袍的身影,正在几名宫女和内侍的看护下,蹒跚地追逐着一只彩蝶,发出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听在朱高煦耳中,与诏狱里那句“烤熟了吗”诡异重合。
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了。
“汉王殿下?”东宫侍卫认出他,有些愕然,上前欲行礼询问。
朱高煦看也不看,手臂一挥,那侍卫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传来,惊呼一声便被推得踉跄跌倒。
“二叔?”小朱瞻基听到动静,停下脚步,转过身,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大步流星走来的、面色冷峻的朱高煦。他记得这个二叔,有时候会给他带些宫外的小玩意,虽然笑容不多,但似乎并不凶。
旁边的乳母和宫女察觉气氛不对,连忙将朱瞻基护在身后,紧张地行礼:“奴婢参见汉王殿下,殿下您……”
朱高煦已经走到近前。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冰冷的铁钳,牢牢锁住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是这孩子,未来会将他像牲畜一样架上火堆。
所有的恨意,前世今生的痛苦,在这一刻凝聚成最纯粹的行动。
他弯腰,伸手,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容任何人反应。
“呀!”小朱瞻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发现自己双脚离地,已经被他那高大的二叔,用一只铁箍般的手臂,牢牢夹在了腰间!
“汉王!您这是做什么!”乳母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
宫女内侍也乱作一团,想上前又不敢。
朱高煦对周围的骚乱充耳不闻。他夹着不断挣扎蹬腿的小侄子,转身就走,脚步沉稳,向着东宫小膳房的方向。
“放开我!二叔放开我!我要告诉爹爹!告诉皇爷爷!”朱瞻基吓坏了,哭喊起来,小手小脚徒劳地扑打着。
朱高煦低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瞬间冻住了孩子的哭闹。
“告诉?”朱高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平静,“不必麻烦。本王亲自带你过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闻讯赶来、越聚越多却无人敢真正阻拦的东宫属官和侍卫,声音陡然提高,如金石炸响,瞬间传遍半个东宫:
“来人!给本王起火!架锅!”
“本王今日,要请我的好侄儿,尝一尝……被活煮的滋味!”
话音落下,满园死寂。
唯有被夹在他臂弯里的朱瞻基,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惨白。
而朱高煦,就在这死寂和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抱着未来的宣德皇帝,如同拎着一件待处理的祭品,步伐坚定地,走向那升腾起他心中业火的第一个地点。
业火已燃,从地狱归来者,不再循规蹈矩。
大明永乐二年的历史,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了一道血腥而滚烫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