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灌满了小小的土洞。
风声在洞外凄厉地打着旋,偶尔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更给这死寂的夜平添了几分毛骨悚然。
李破握着那截冰冷肋骨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整个人像一头受了伤却更加危险的幼兽,蜷缩在洞穴最深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冰冷的光,死死盯着洞口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
小女孩显然被李破那无声的、带着强烈排斥和危险的眼神吓住了,僵在洞口,进退维谷。她瘦小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细弱的啜泣声被她极力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断断续续、令人心头发紧的哽咽。
“哥……哥哥……”她又尝试着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祈求。
李破依旧沉默。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叫嚣:赶她走!立刻!马上!这世道,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任何多余的负担都是致命的毒药。这个小女孩,除了消耗他千辛万苦得来的那点食物和水,吸引不必要的注意,还能带来什么?她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让她留下,明天,或者后天,她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或者发出引人注目的哭声,将他们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半分饼子的“愚蠢”,绝不能延续下去。
冰冷的杀意,如同洞外的寒风,一丝丝地从他心底渗出。或许,最简单的办法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女孩纤细的、几乎一折就断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冷风从洞口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女孩猛地打了个寒颤,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那是一个破旧的、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袱,很小,瘪瘪的,似乎没什么东西。
就是这声充满无助和本能恐惧的呜咽,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李破冰封心湖下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
他眼前倏地闪过一幅模糊的画面——很多年前,似乎也是一个很冷很黑的夜晚,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也是这样无助地颤抖着,被一双温暖却无力的大手紧紧搂在怀里……那感觉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梦境,却在此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楚,击中了他。
他握着肋骨的手,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闭嘴。”
终于,李破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砂纸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再发出一点声音,就滚出去。”
他没有说“进来”,但“滚出去”三个字,在此刻却仿佛成了一种默许。
小女孩显然听懂了这恶劣语气下的潜台词。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慌乱地爬进了土洞,紧紧贴着洞口内侧冰冷的土壁蜷缩下来,尽可能远离李破,仿佛离他远一分,自己就安全一分。
土洞本就不大,多了一个人,更显拥挤。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属于孩童的酸馊气,混杂着泥土和泪水的味道。
李破不再看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倾听洞外的动静上。握着的肋骨虽然没有再对准小女孩,却也未曾放下。
洞内陷入了另一种更诡异的寂静。只有两人极力压抑的、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交织在风声的背景音里。
长时间的神经紧绷和伤口处理带来的消耗,让李破的体力濒临极限。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志。他不能睡,至少不能深睡。在这荒野,沉睡可能就意味着长眠。
他必须保持清醒。
为了对抗睡意,也为了驱散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软弱的念头,他开始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白天遇到溃兵时的细节。那些狰狞的面孔,雪亮的刀锋,砍入身体的触感,喷溅的热血……他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反复淬炼着自己的神经,提醒自己这个世界的本质。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破的意识因为疲惫而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身旁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猛地睁眼,目光如电般扫去。
只见那个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她那个破布包袱里往外掏着什么。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借着洞口透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星光,李破看到,她掏出来的,是半块……土?
不,不是土。那东西黑乎乎的,质地粗糙,形状不规则,看起来坚硬无比。
小女孩用两只小手费力地捧着那东西,递向李破的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地睁大,里面残留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
“哥……哥哥……这个……给你……”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讨好,“是……是观音土……能……能顶饿……娘……娘说,不能多吃……会……会胀死……但少吃一点……能活命……”
观音土!
李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观音土。那是灾荒年间,穷苦百姓实在没有吃食时,用来填充肚子的东西。这东西吃下去无法消化,只会让人暂时感觉不到饥饿,但吃多了,就会阻塞肠道,活活把人胀死、憋死!这是用更漫长的痛苦,来换取片刻安宁的绝望之物。
这小女孩,竟然藏着这个。而她,竟然把这能“活命”的、在她看来或许是唯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给他?
为什么?就因为那半分沾血的麸皮饼子?
李破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也难掩澄澈(尽管此刻充满了恐惧)的大眼睛。他想从里面看出算计,看出虚伪,但他只看到了最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回报和一丝卑微的乞怜。
她怕他,但她更怕被抛弃在这片吃人的荒野里。她用她所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一个可能存在的、微小的庇护。
良久。
李破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的嘲讽:“你自己留着吧。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小女孩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是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她慢慢地、失落地把手缩了回去,紧紧将那半块观音土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小小的肩膀又开始轻微地耸动,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哭声。
李破转回头,重新面对冰冷的土壁。
胸口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半块观音土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闭上眼,强行驱散脑海中翻腾的杂念。生存,只有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都是虚妄。
后半夜,气温更低。李破的伤口开始发烫,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交替袭来,他知道这是发热的征兆,情况不妙。他只能靠意志力硬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小女孩似乎也冷得受不了,蜷缩成一团,尽量汲取着那点可怜的体温。
就在天色将亮未亮,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洞外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狼嚎。
是马蹄声!杂乱,但却不止一匹!并且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男人粗鲁的呼喝声。
李破瞬间清醒,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洞口边缘,拨开一丝枯荆棘的缝隙,向外望去。
远处,在朦胧的灰色天光下,依稀可见一队大约二三十人的骑兵,正沿着干涸的河床边缘行进。他们打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们身上相对整齐的皮甲,以及手中明晃晃的兵刃。那不是溃兵!溃兵没有这样的装备和气势!
是正规的官兵?还是……某个大势力麾下的精锐?
只见那队骑兵在行进中,不时用长矛拨拉着路旁的尸骸,似乎在检查什么。偶尔,他们会停下,对着某些尚且完整的尸体补上一刀,确保死亡。动作熟练而冷酷,仿佛在清理垃圾。
他们像是在搜寻什么。
是在搜刮财物?还是在追捕逃犯?或者……是清剿流民?
李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论是哪种可能,被这队骑兵发现,都绝对没有好下场。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彻底隐没在阴影中,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外泄。
他眼角余光瞥向洞内的小女孩。她也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吓得浑身僵硬,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敢掉下来,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这一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好在,那队骑兵并未仔细搜索这片不起眼的土坡。他们似乎是例行公事般地巡视而过,马蹄声和呼喝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直到外面彻底恢复了只有风声的寂静,李破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肋骨,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极度紧张而再次传来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漫长而危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李破挣扎着坐起身,看了一眼依旧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女孩,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定:
“天亮了,该走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那队骑兵的出现,意味着这片区域不再安全。他必须尽快找到水源,处理越来越严重的伤口和发热。
他率先钻出了土洞,清晨凛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虚弱和滚烫。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也怯生生地跟着爬了出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小手依然紧紧攥着那块观音土和她的破包袱。
李破没有理会她,开始辨认方向。他需要朝着可能有水的地方走,沿着河床向上游,或者寻找低洼地带。
他迈开脚步,向着选定的方向走去。脚步因为伤病和饥饿而虚浮踉跄,但他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不愿被任何磨难压垮的倔强。
走了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细碎而迟疑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加速,更没有停下。只是依旧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艰难地前行。
那细碎的脚步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如同荒野上一条无声的、微弱却坚韧的影子。
初升的朝阳,将两人的身影在龟裂的大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前方,依旧是茫茫无际的、充满未知与死亡的赤色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