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越过江面,劈开了笼罩城市的薄雾。
光线撞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然后倾泻而下,点燃了街道。
环卫车橙色的灯光在晨雾中闪烁,巨大的滚刷贴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城市在睡梦中的呓语。
早餐铺的蒸笼被猛地掀开,滚烫的白汽“轰”地一下冲向天空,带着糯米和面粉的香气,蛮横地钻进每一个路人的鼻腔。
第一班地铁从地底深处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动顺着水泥和钢筋传递到地面,站台上打着哈欠的上班族们,像被惊醒的鱼群,涌向敞开的车门。
这座城市,醒了。
“叮呤呤——叮呤呤——”
刺耳的闹钟声划破了房间的寂静。
一只手有气无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在床头柜上一通胡乱的摸索、拍打。
终于,世界安静了。
夏凡从床上坐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像是被鸟雀筑过巢的头发,对着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
他打着哈欠走下床,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睡眼惺忪,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冰冷的刺激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许。
夏凡低着头刷着牙,牙刷在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白色的泡沫带着薄荷的清凉。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镜子里。
他想起,在那个夜晚的大桥上,她也是这样,捧着这张脸。
夏凡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又狠狠地洗了把脸。
整理好一切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少年,眼睛里有了一点神采。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起手,比了一个笨拙的“耶”。
然后,又觉得这个动作很傻,自嘲地笑了笑。
走出卫生间,夏凡从桌上拿起一片吐司面包,叼在嘴里,换上蓝白相间的校服,抓起书包,甩在背上。
“妈,我走了。”
“哎?今天怎么这么早?早饭还没好呢,锅里给你煮了鸡蛋……”赵慧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带着一丝惊讶。
夏凡已经蹲在门口系鞋带了,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开学报名,得早点去!”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赵慧玲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这孩子,一个暑假过去,倒像是懂事了点……”
夏凡走在清晨的街道上。
街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梧桐,秋风一吹,宽大的叶子便“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悠悠地从枝头飘落,落在了夏凡摊开的手心。
叶脉的纹路清晰可见,记录着它从嫩绿到枯黄的一生。
夏凡还没来得及将它握紧,又一阵风吹来,那片叶子便从他的指缝间溜走,被卷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就像有些人。
自从上周,在那座横跨江面的大桥上分开后,那个女孩,就真的从他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社交软件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
从夏天到秋天,好像只隔了一场雨,一阵风。
从并肩到分离,好像也只隔了一座桥的距离。
可我和你,又隔了多少场雨,多少阵风,多少个春夏秋冬。
夏凡抬起头,看着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小团白雾,然后迅速消散。
开学日,沉寂了一个暑假的七中,重新变得热闹非凡。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着,打闹着,像一群归巢的蓝色候鸟,涌入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夏凡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了教室。
班级里,比外面还要吵闹。
因为七中在高二开学考之后便会分班,所以在高二的开学考之前,学生可以自由换座。
课桌被挪动的声音,和少年少女们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独属于开学日的交响曲。
夏凡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教室的倒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圆滚滚的身影。
“凡哥!这里!这里!”
王浩正拼命地朝他招手,脸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夏凡背着书包走了过去。
“哎哟我去,凡哥,一个暑假不见,想死我了”王浩不由分说地给了夏凡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差点把他勒断气。
夏凡撇了撇嘴,其实好像在几周之前,他和他才见过。
“怎么样,凡哥,我给你占的座儿,地道不?”王浩得意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黄金宝座!靠窗,能看风景,上课还能睡觉,完美!”
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位置,采光极佳。从窗口望出去,正好能看到操场边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和远处湛蓝的天空。
夏凡点了点头,把书包塞进桌肚。
“谢了。”
刚坐下,王浩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摞还没做完的作业作业,铺满了整个桌面,然后开始了他漫长而艰巨的补作业之旅。
对于王浩而言,暑假作业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开学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创造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紧迫感。
王浩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嘴里还念念有词。
写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抬起头,看到身边的夏凡,正单手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窗外。
他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一层柔和的轮廓,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不补作业?
难道他都写完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以他对凡哥的了解,这比母猪上树还离谱。
王浩的脑子飞速转动。
忽然,一道电光石火,劈开了他思想的混沌。
他悟了。
他彻底悟了啊!
凡哥不是不补作业。
他是在赌!
他在用他那颗波澜不惊的心,赌老陈今天根本不会检查作业!
这份气魄!
这份胆量!
这,就是格局!
王浩看着夏凡那平静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崇拜。
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堆写不完的作业,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补个屁!
不补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于作业之下!
他也要学凡哥,他也要拥有这种格局!
于是,王浩“啪”的一声,扔下了笔,学着夏凡的样子,一手托腮,用一种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势,眼神忧郁地看向了窗外。
夏凡正出神,忽然感觉到旁边的视线,他一扭头,就看到了王浩那副便秘一样的表情。
…………
很快,上课铃响起,老陈拿着教案走了进来。
“新学期开始了,废话我也不多说。先把暑假作业交上来,各科课代表,现在开始收!”
王浩的身体,猛地一僵。
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得道高僧,变成了奔赴刑场的囚犯。
不好!
赌错了!
他惊慌失措地看向旁边的夏凡,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同样的情绪。
然而,没有。
夏凡还是一脸平静,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王浩的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牛逼。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淡定。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输了所有,但不能输了气势吗?
不愧是我凡哥!
很快,数学课代表走到了他们这一排。
“王胖子,作业。”
王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用一种英勇就义的语气,趾高气昂地说道:“没写。”
课代表愣了一下:“没写?没写你还这么狂?”
王浩没有回答。
他在心里默念:汝等凡人,岂知我与凡哥此刻的境界。
“哟,夏凡,不错啊。”课代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惊讶,“居然都写完了?”
王浩:“?”
“等一下。”
王浩猛地睁开眼睛,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扭头看向夏凡的桌肚。
只见夏凡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面掏出各科的作业和卷子,每一样都写得满满当当。
王浩:开什么玩笑?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
后来的故事,就有点悲催了,王浩因为每科作业都没交,被老陈罚把所有作业重抄两遍,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了一次深刻的检讨。
夏凡看着身边一边哭丧着脸狂抄作业,一边用幽怨的眼神瞪着自己的王浩,再看看讲台上投影幕布里的《开学第一课》,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支笔。
“喂,分我点,我帮你写一些。”
“不然你真得抄到猴年马月去了。”
“我艹!凡哥!”王浩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声音哽咽,“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啊!”
…………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国际机场。
机场的广播里,正用三种语言播报着开始登机的消息。
冰冷的电子女声,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
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管家,提着两个简约而昂贵的行李箱,安静地跟在女孩身后。
女孩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被晨光笼罩的城市。
看了很久。
然后,转过身,走进了长长的登机廊桥。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一首远行的歌。
七中
正在帮王浩抄写化学方程式的夏凡,忽然听到了头顶上方传来的,一阵由远及近的巨大轰鸣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窗外,一架飞机拖着白色的尾迹,划破了湛蓝的天空,朝着遥远的西方飞去。
恰在同一时刻。
教学楼下那棵老樟树上,夏天留下的最后一只蝉,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它的鸣叫变得嘶哑而微弱,翅膀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从树枝上跌落下来。
它向着地面坠去,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
就在它即将落入尘埃,结束这短暂而喧嚣的一生的瞬间。
一只蓝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轻轻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那对脆弱的蝶翼,扇动着。
带着那只疲惫的蝉,重新飞了起来。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最终,消失在了那遥不可及的,天空尽头。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