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镇。
清源镇坐落在两山夹峙的河谷地带,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夜雨洗刷得湿漉漉,映着初升的朝阳,泛着清冷的光。虽只是边境小镇,但因是通往内陆的必经之路,倒也商贾云集,人流如织。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牲畜、香料和各种食物的气味,喧嚣的市声如同沸水,扑面而来。
王大河赶着自家那辆吱呀作响的旧牛车,载着王婶和墨昭,缓缓融入熙攘的人流。阿夜坐在车辕另一侧,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病恹恹的模样,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但他的脊背,在踏入这喧嚣之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环境审视的警觉。
墨昭穿着一身王婶改过的、半新不旧的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脸上蒙着一方素色布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她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实则目光如扫描仪般,飞速掠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行人的衣着口音、货摊上的物产,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这个陌生世界的风土人情、生产力水平乃至潜在的秩序规则。
“昭姑娘,你看,那边是布庄,那边是杂货铺,前头拐角就是孙郎中的医馆和药铺了。”王婶热情地指着,语气里带着乡下人进城的些许兴奋与局促,“咱们先去把皮子和山货卖了,再给你扯几尺细布做身新衣裳!”
“多谢大娘,不急。”墨昭的声音透过布巾,显得有些闷,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面悬挂着“茶”字幡旗的简陋茶寮。几个穿着短褂、看似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正围坐一桌,低声交谈,口音各异,其中一两人眼神闪烁,不时扫视过往人群,不似寻常商旅。
阿夜的斗笠也几不可察地朝那个方向偏了偏。
在王大河与山货铺老板讨价还价的间隙,墨昭状似无意地在一个卖竹编器具的摊位前驻足,手指拂过光滑的竹篾,耳朵却精准地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浪碎片:
“……听说没有?北边边境又不太平了,黑水部落的骑兵这个月已经扰边三次了……”
“唉,朝廷的饷银迟迟不发,守边的弟兄们日子难熬啊……”
“可不是嘛!要是‘那位’还在……何至于让那些蛮子如此嚣张!”一个压低的、带着愤懑的声音。
“嘘!慎言!不想活了?‘那位’的名号也是能提的?早就是朝廷钦犯,尸骨都不知道烂在哪处山沟里了!”
“哼,我看未必!龙焱军……岂是那么容易……”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打断。
墨昭的心猛地一跳!龙焱军?!这个世界的军队番号?还是……巧合?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尖却微微发凉。她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靠近声音来源——那几个看似行商的人。
另一边,阿夜借口透气,拄着棍,缓慢地挪到茶寮附近一个卖草药的摊位前,佯装挑选。他垂着头,斗笠下的耳朵却微微颤动,将茶寮里隐约传来的议论尽收耳中:
“……京城里如今可是风声鹤唳,将军府那位大小姐坠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墨家这次怕是……”
“哼,我看是有人不想让墨家好过!墨轩废了,墨昭死了,偌大的将军府……”
“噤声!隔墙有耳!别忘了林相爷家的千金可是快要和二殿下……”
“……一啄一饮,自有天定?我看是人心叵测!”
“将军府……墨轩……墨昭……坠崖……”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阿夜的脑海!他搭在草药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一根干枯的草药被他无声地捏得粉碎!斗笠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个名字……墨昭?!是巧合吗?!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牛车旁那个戴着布巾的纤细背影!难道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集市的喧嚣!几名穿着皮质轻甲、腰佩弯刀、风尘仆仆的骑士疾驰而过,为首一人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人群,带着边境军人特有的煞气。他们的装扮,与天盛王朝的制式军服略有不同,更显彪悍野性。
“是镇北侯府的斥候!”有人低呼。
“看来边境真有大事发生!”
集市上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那几名行商模样的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结账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阿夜迅速低下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但那紧握拐杖、指节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墨昭也注意到了那队骑兵和行商的异常,更注意到了阿夜那一瞬间几乎失控的情绪波动。将军府?墨昭?坠崖?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向了她记忆深处那片被封存的迷雾!一些模糊的画面碎片闪过——悬崖,坠落,一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不属于她(特种兵墨昭)的、源自这具身体本能的剧痛!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线索出现了!虽然混乱,但指向性无比明确!这个身体的原主,名叫墨昭,是将军府的嫡女,坠崖身亡(或失踪)!而身边这个“阿夜”,显然对“将军府”和“墨昭”这个名字,有着超乎寻常的反应!
回程的路上,气氛明显凝重了许多。王大河和王婶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再多言,只是闷头赶车。
墨昭靠在车栏上,闭着眼,仿佛在休息。内心却如翻江倒海。将军府嫡女,坠崖……这意味着这具身体的原主,身份显赫,且处境极其危险!那个将她推下(或导致她坠落)悬崖的“那双眼睛”是谁?现在的她,是应该远离这是非之地,还是……回去?
阿夜更是沉默得如同一尊石雕。斗笠下的双眸,锐利如刀,不断在“这个失忆女子可能就是墨昭”的震惊、以及“将军府巨变”、“边境动荡”带来的更大忧虑中来回切割。如果她真是墨昭,那她的失忆是福是祸?将军府现在是何等龙潭虎穴?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又能做什么?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那沉寂已久的、属于“君夜玄”的血液,似乎又开始隐隐沸腾。
牛车吱呀呀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来时还带着几分对市集的新奇,归途却已满载沉重的秘密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墨昭悄然睁开一丝眼缝,看向身旁那个在夕阳下拉出长长影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他身上的谜团,似乎与她的身世,以及这个王朝的暗流,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桃花村的平静,注定要被打破了。而她的路,在听到“墨昭”这个名字的瞬间,似乎已有了模糊却必然的方向。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席卷而来的风暴,已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