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山林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重白雾,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墨昭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包袱,紧了紧绑腿,目光沉静地看向身旁的阿夜。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褐,外面罩了件王婶硬塞上的旧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那根粗糙的木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山里露重,你的腿……” 墨昭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带着医者本能的考量。
“无妨。”阿夜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果决,“你要的几味药,生长之处险峻,你伤未愈,独自进山是送死。”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认得路。”
这不是商量,而是陈述。经过昨日的摊牌,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脆弱的、基于共同目标的默契。墨昭需要药材疗伤、并尝试为他解毒;阿夜需要她活着,更需要她恢复实力去查明真相,还墨轩恩情。这趟深山之行,势在必行。
墨昭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将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别在腰后,又将几包王婶准备的应急伤药和火折子小心收好。阿夜则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底层,摸出一把样式古朴、刃口泛着幽蓝冷光的短匕,悄无声息地插入靴筒。那匕首绝非农家之物。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村后浓得化不开的山林雾霭之中。王婶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双手合十,喃喃祈祷。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行。雨后湿滑,腐叶与泥土混合,踩上去软腻陷脚。墨昭虽然内力有所恢复,身体依旧虚弱,左腿伤处传来阵阵隐痛,但她步伐稳健,呼吸悠长,充分利用地形,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消耗。这是刻在灵魂里的野外行军本能。
阿夜走在她侧后方,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左腿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深一脚浅一脚,泥泞很快浸湿了他的裤脚和靴子。他呼吸粗重,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与雾气混合,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但他始终沉默着,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或抱怨,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踩到松动石块而微微晃动的身体,昭示着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的方向感极好,即使在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中,也能凭借对山势、树木长势的细微观察,精准地辨别方向。有时,他会突然停下,用木棍指向某个看似毫无区别的草丛或岩缝,低声道:“那边,有蛇窝,绕行。” 或是,“右侧斜坡土松,走左边。”
他的经验,老道得令人心惊。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猎户或病弱青年该有的山林生存知识,更像是一个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老兵,或者杀手。
墨昭将这些细节默默记在心里。她更加确定,身边这个男人的过去,必然与尸山血海相关。
越往深山走,植被越发茂密,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野兽留下的腥臊气味。墨昭此行目标明确:几味活血化瘀、强筋健骨的主药,以及一两种可能对化解寒毒有奇效的、只生长在特定阴寒环境的辅药。
“停。”阿夜突然压低声音,木棍指向左前方一片背阴的岩壁。岩壁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几株叶片呈星状、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在微风中摇曳。“星纹草,”他哑声道,“你要的。”
墨昭眼睛一亮。这正是她急需的一味主药。但岩壁湿滑陡峭,离地约两丈高。
“我上去。”墨昭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攀爬。
“等等。”阿夜拦住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岩壁上方和周围环境,“岩顶有风化的碎石,青苔下有水痕,说明常有蛇类攀附歇息。你伤未好,不易发力。”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几颗光滑的石子,“我引开可能的东西,你速战速决。”
说完,不等墨昭反应,他手腕一抖,一颗石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岩壁顶端一处缝隙!
“嗖!” 石子没入缝隙。
几乎是同时,一条婴儿手臂粗细、色彩斑斓的毒蛇猛地从岩缝中探出头,嘶嘶作响,警惕地向下张望。
就在毒蛇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阿夜另一颗石子已无声无息地击中蛇身七寸附近!力道拿捏得极准,既不致命,却足以让它受惊蜷缩!
“就是现在!”阿夜低喝。
墨昭心领神会,足尖在湿滑的岩壁上几个轻点,身形如灵燕般借力上掠,动作干净利落,瞬息间已接近星纹草。她出手如电,精准地采下最肥嫩的几株,放入腰间药囊,随即毫不留恋,翻身落下,稳稳站在阿夜身边。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配合默契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阿夜看了她一眼,斗笠下的目光微闪。那种简洁、高效、近乎本能的战斗素养,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墨昭也深深看了阿夜一眼。他刚才显露的那手暗器功夫和精准的判断力,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测。“多谢。”
阿夜没有回应,只是拄着棍,继续沉默地带路。但他的背脊,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分。
午后,两人抵达此行最危险的目的地——一处名为“鬼见愁”的断崖。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一条瀑布如白练般从崖顶轰然砸落,水汽弥漫,寒气刺骨。崖壁上,零星生长着一些喜阴的珍稀药材。
“最后一味,‘赤阳参’,”阿夜指着断崖中段一处背光、却因瀑布水汽常年冲刷而蕴藏一丝奇异阳和之气的石缝,“传闻此物性烈,能克制阴寒。但采摘极难,石壁滑不留手,瀑布冲击力巨大,稍有不慎……”
他话未说完,墨昭已凝神观察。那石缝位置刁钻,下方是深渊,上方是奔腾的瀑布,几乎没有落脚点。
“我试试。”墨昭解下腰间绳索,一端固定在崖边一棵老松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她需要借助绳索荡过去,在瀑布的间歇期迅速出手。
“太危险!”阿夜第一次出声阻止,声音带着不赞同的急促,“水流变幻莫测,绳索一旦被冲断……”
“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对抗你体内寒毒最可能的药引之一。”墨昭打断他,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们必须一试。你帮我看着绳索,注意水流变化。”
她的眼神,是战场指挥官做出决断时的冷静与决然。阿夜与她对视片刻,看到了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沉默下来,握紧了手中的木棍,目光紧紧锁住那条绳索和奔腾的瀑布,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
墨昭深吸一口气,将内力运转至双臂,看准瀑布水势的一个细微减弱间隙,足下猛地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荡向石缝!
冰冷的瀑布水流瞬间将她浇透,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抓住绳索,凭借强大的核心力量稳住身形,目光锐利地扫过湿滑的岩壁,瞬间锁定了那株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叶片赤红、形状如小儿手臂的植物——赤阳参!
就是现在!她松手,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撞向岩壁,同时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精准地扣向赤阳参的根部!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参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固定绳索的老松根部,一块风化的岩石因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巨力拉扯,骤然碎裂!
绳索一松!墨昭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下急坠!
“小心!” 崖顶传来阿夜的嘶吼!
千钧一发之际,墨昭临危不乱,左手猛地抽出腰后柴刀,狠狠劈向岩壁!火星四溅!柴刀在湿滑的岩石上划出一道深痕,减缓了下坠之势!同时,她腰腹用力,右腿猛地蹬踏岩壁,试图寻找新的支点!
也就在这一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赤阳参生长的那道石缝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金属的冷光?但那念头转瞬即逝,生存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崖顶,阿夜目眦欲裂!在那松动的瞬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弃了木棍,整个人如同扑食的猎豹,竟凭借右腿惊人的爆发力和手臂的力量,猛地向前扑出,不顾左腿传来的钻心剧痛,死死抓住了那根即将完全滑落的绳索末端!巨大的下坠力将他拖得向前滑行了半尺,碎石纷纷滚落悬崖!
“抓紧!” 他嘶吼着,手臂青筋暴起,脸色因剧痛和用力而涨得通红,几乎要呕出血来!那残存的内力,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爆发,硬生生止住了墨昭下坠的势头!
墨昭借着他争取到的宝贵瞬间,柴刀再次插入岩缝,稳住了身形。她低头,看到阿夜半个身子几乎探出崖边,徒手抓着绳索,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鲜血从他崩裂的虎口和嘴角渗出,滴落在下方的云雾中。但他那双眼睛,却透过斗笠,死死地盯着她,里面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持。
“我没事!”墨昭立刻喊道,声音透过瀑布的轰鸣传来。她迅速借力,几下灵活的攀援,重新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崖壁突出部。手中,紧紧握着那株来之不易、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赤阳参。
阿夜看到她安全,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脱力般向后瘫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左腿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墨昭攀上崖顶,第一时间冲到阿夜身边,顾不上浑身湿透和狼狈,迅速检查他的伤势。虎口撕裂,内息因强行催动而紊乱,左腿旧伤似乎有加剧的迹象。
“你……”墨昭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心中五味杂陈。刚才那一刻,他爆发出的力量和决绝,远超一个“病弱”之人的极限。
阿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死不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株赤阳参上,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复杂:“值得吗?”
墨昭将赤阳参小心收好,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值得。”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好像……在下面看到了点别的东西。”
阿夜的目光骤然一凝。
回程的路,更加艰难。阿夜的腿伤显然加重了,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依旧沉默,拒绝墨昭的搀扶,只让她走在前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崎岖的山路上。收获颇丰,但代价巨大。两人之间,那层因共同经历生死险境而滋生出的、微妙的信任与联系,似乎更加牢固了一些。然而,那石缝中的金属反光,如同一个新的谜团,投在了墨昭的心头。
那会是什么?
山林寂静,只有风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