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王家小院西厢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唯一的光源是炕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围在炕边的几条人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阿夜仰面躺着,脸色已从骇人的青灰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嘴唇是近乎黑色的深紫。他深陷的眼窝周围笼罩着一圈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顽强地吊着一口气。最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那些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不再仅仅是浮现,而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阵阵阴寒刺骨的气息,连靠近炕边都能感到一股寒意。
王婶跪在炕沿,双手死死攥着被角,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和一声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王大河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门口,拳头紧握,额角青筋暴起,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无能为力的痛苦,死死盯着炕上气息奄奄的养子。
墨昭站在炕边,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但背脊挺得笔直。她刚刚结束又一次细致的诊脉,收回的手指冰凉,指尖甚至凝结了一层细微的白霜。她的脸色比阿夜好不了多少,是内力与精力双重透支后的惨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寒星,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绝。
“昭姑娘……阿夜他……他是不是……”王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绝望。
“还有一线生机。”墨昭打断她,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常规之法已无效,必须行险。”
她的目光扫过炕头矮几上摆放的物品:那株来之不易、色泽赤红如血的赤阳参,几味性烈如火的辅助药材,一套寒光闪闪的银针,一坛烈酒,还有一盆王婶刚端进来的、滚烫的开水。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大娘,劳烦您将赤阳参切下最粗壮的那根参须,捣成极细的粉末,用少量温水调匀备用。大叔,请您守在门口,绝不能让任何人打扰,屋内温度不能降,炭盆需一直烧旺。”墨昭的指令清晰、快速,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王婶和王大河如同听到了救命的符咒,立刻强打精神,依言行动起来。王大河甚至搬来了家里所有的厚被子,将门窗缝隙堵得严严实实,又将炭盆拨得火光熊熊,室内温度骤然升高,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墨昭净手,取针。她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死神的献祭。她先取出三根最长的银针,在油灯火焰上细细灼烧,直到针尖微微发红,然后迅速浸入烈酒中,发出“嗤”的轻响。
“我要开始了。”她深吸一口气,对昏迷中的阿夜,也对自己说。
第一针,目标不再是寻常穴位,而是阿夜心口膻中穴偏左三分、一处极其隐秘的经络节点!此穴关联心脉,是寒毒盘踞的核心,亦是生机所在,凶险万分!墨昭眼神一厉,手腕稳如磐石,针尖带着一股灼热的内息,精准刺入!
“呃——!” 昏迷中的阿夜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般的、极其痛苦的嗬嗬声,蜡黄的脸色瞬间涌上一股诡异的潮红!他周身那阴寒的气息陡然一盛!
墨昭不为所动,第二针紧随其后,刺入他丹田气海穴深处!这一针,旨在激发他体内残存的、被寒毒压制到极限的元阳之火!
阿夜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皮肤下的青黑色纹路疯狂扭动,仿佛有无数冰蛇在挣扎!王大河不得不再次上前,用尽全力按住他。
第三针,目标是他头顶百会穴!这一针,墨昭灌注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内息,针尖甚至泛起了微不可察的白芒,如同引导雷霆的避雷针,悍然刺下!
“噗——” 阿夜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冰碴的淤血!血迹溅在炕席上,迅速凝结成冰!与此同时,他身体剧烈一震,那双紧闭的眼睫疯狂颤动,似乎想要睁开,却最终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气息变得更加微弱,但那种垂死的僵冷感,却似乎被打破了一个缺口!
墨昭额上冷汗如雨,身体晃了晃,但她强行稳住。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参汤!”她低喝。
王婶颤抖着将调好的、散发着浓郁阳和之气的赤阳参粉末糊端过来。墨昭接过,用木筷撬开阿夜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药糊一点点渡入他喉中。
参糊入腹,如同将一颗火种投入了万年冰窟!阿夜的身体内部仿佛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他皮肤表面的青黑色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红、凸起,如同烧红的铁丝网!极寒与极热在他体内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他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烫得吓人,却又不断渗出冰冷的汗珠。
墨昭双手疾出,快如幻影,将一根根银针刺入他周身大穴,或捻或转,或深或浅,以内息为引,疏导着那狂暴的药力,引导着那微弱却顽强的阳火,一寸寸地灼烧、驱赶着深入骨髓的寒毒!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被咬出血痕,过度消耗的内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握针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每一个穴位,每一分力道,都计算得精准无比。这是她前世今生的医术巅峰,是与死神进行的最高级别的博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炭盆里的火苗渐渐微弱,王大河默默添上新炭。王婶不断更换着被汗水、血水浸透的毛巾。墨昭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坚韧的轮廓。
阿夜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时而浑身滚烫,时而冰冷彻骨。但在那剧烈的冲突中,他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竟然开始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却坚定地重新跳动起来!虽然依旧紊乱,却不再是死寂!
终于,在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阿夜身体最后一次剧烈的抽搐后,彻底瘫软下去。皮肤表面那骇人的红黑色纹路缓缓消退,体温虽然依旧偏低,却不再是那种渗入骨髓的冰冷。他陷入了一种深度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昏迷,呼吸虽然微弱,却变得均匀绵长。
墨昭力竭,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王婶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
“暂时……稳住了。”墨昭靠在王婶怀里,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寒毒……被逼退三成……但……他元气大伤……需……静养……药……不能停……”
说完,她头一歪,也昏了过去。
次日。
晨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入屋内。炕上,阿夜静静地躺着,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透明,却不再是死气,眉心那道因常年痛苦而深锁的川字纹,似乎也舒展了一些。王大河靠在门边,发出了沉重的鼾声。王婶则红着眼圈,一边守着昏迷的墨昭,一边小心翼翼地为阿夜擦拭额角的虚汗。
小院重归寂静。一场持续了整夜的、与死神的惨烈搏杀,终于暂告段落。油灯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失在微凉的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