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清源镇上空,北风呼啸,卷起街道上零星的枯叶和尘土,拍打在紧闭的门板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冬日午后,本就人迹稀少的街道更显萧瑟,店铺大多门可罗雀,只有屋檐下悬挂的褪色幌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空气又干又冷,吸一口,鼻腔都刺痛,预示着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镇东头的“悦来茶馆”,是往来行脚商、本地闲汉和消息灵通人士惯常聚集的地方。此刻,茶馆大堂里生着两个炭火微弱的火盆,烟气混合着劣质茶叶的涩味,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客人,大多缩着脖子,捧着粗陶茶碗暖手,低声交谈着。
临窗的角落坐着两个汉子。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身材精悍,面皮微黑,脸上有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做普通行商打扮,正低头慢慢啜饮着碗里浑浊的茶汤。另一个年纪稍轻,约二十五六,身形略显单薄,面色有些发黄,似是久病初愈,裹着厚厚的棉衣,不住地轻轻咳嗽,目光偶尔扫过店内众人,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年长的汉子叫陈三,年轻的叫赵五。他们并非真正的行商,而是墨轩麾下“墨家军”中精锐的斥候探子,最擅长乔装打探、追踪寻人。将军墨轩自妹妹坠崖后,明面上迫于压力收敛了大规模搜寻,暗地里却从未放弃,一直派出手下最可靠的人手,以各种身份,沿着落霞山下游河道两岸的城镇村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暗中查访。陈三和赵五便是其中一路,负责清源镇及周边区域。
“这鬼天气,”陈三放下茶碗,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看来要下雪了。这趟货,怕是得耽搁几天。”
“谁说不是呢,”赵五咳了两声,声音虚弱,“掌柜的,再添点热水。”他朝柜台方向扬了扬下巴。
跑堂的提着铜壶过来,一边倒水,一边随口搭话:“二位爷是头一回来咱们清源镇吧?这雪要是下起来,没个三五天停不了,路可就难走了。”
“是啊,第一次来,”陈三叹口气,状似无意地打听道,“本想收点山货,这天气……听说你们这山里货色不错,尤其是药材皮毛?”
“嘿,您可问着了!”跑堂的来了精神,“咱们这靠山吃山,药材皮毛是不少。不过要说近来最出挑的,可不是这些老黄历了。”
“哦?还有别的稀罕物?”赵五抬起眼,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跑堂的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与有荣焉:“二位是外乡人,可能不知道。咱们镇子东头,出了个新鲜物事,叫什么……‘麻辣底料’!是醉仙楼沈少东家搞出来的,哎哟那个味儿!又麻又辣又香,听说在省城都卖疯了!下雪天吃上一口,浑身冒汗,神仙都不换!”
“麻辣底料?”陈三重复一遍,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吃的?倒是稀奇。醉仙楼我知道,沈家生意做得大。不过这新玩意儿,总得有来历吧?难不成是沈少东家从南边重金请来的大师傅?”
“这您可就猜错了!”跑堂的见勾起对方兴趣,谈兴更浓,“大师傅不假,可不是从南边请的。听说是沈少东家偶然在……在哪个村里发现的能人!做的酱菜就一绝,后来不知怎么琢磨出这‘麻辣’的方子,啧啧,了不得!连带着那村子都跟着沾光,不少人去那收山货,都顺道打听呢。”
“村里?”赵五咳嗽着,插嘴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什么村子这般有能人?莫非是镇上哪位老师傅回乡养老了?”
“那倒不是。”跑堂的摇摇头,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啊,是西边山里,一个叫桃花村的小地方。村里有户王姓猎户家,前些时候不知从哪捡回来个受伤的姑娘,嘿,那姑娘了不得,长得标致不说,一手医术听说神得很,把王家那个瘫了好几年的养子都快治好了!这麻辣底料和酱菜,据说就是那姑娘的方子!”
陈三和赵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极快的锐光,但瞬间隐去。
“桃花村?王猎户家?捡来的姑娘?”陈三摸着下巴,做出回想状,“这倒有趣。不过,一个姑娘家,能有这般本事?别是以讹传讹吧?”
“千真万确!”跑堂的见他们不信,有些急了,“镇上不少人都知道!醉仙楼和如意楼的车马,隔三差五就往桃花村跑!收的就是那姑娘做的东西!前几日还有人从那边回来,说那王家如今可不一样了,起了新作坊,雇了村里人干活,红火着呢!那姑娘姓墨,都叫她墨姑娘,年纪不大,手段可厉害!”
“墨姑娘?”赵五轻轻重复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了敲。
“对,墨姑娘。”跑堂的说完,看看天色,“哟,这雪粒子开始落了,二位爷要是没急事,就在镇上歇了吧。桃花村那地儿,路可不好走,这天气更去不得。”
陈三点头道谢,付了茶钱。跑堂的拎着铜壶忙活去了。
出了茶馆,细密的雪粒子果然已经开始飘洒,打在脸上生疼。陈三和赵五裹紧衣服,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桃花村,王猎户家,受伤被救的墨姓姑娘,医术高超,会制酱菜和麻辣底料……”陈三低声快速复述,眼中精光闪烁,“年龄、时间、姓氏,都对得上!尤其是‘医术高超’和‘不似寻常人’,与将军描述的,大小姐坠崖前显露出的、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坚毅果敢,以及夫人娘家(神医墨氏)的传闻,隐隐有相合之处!”
赵五面色也凝重起来,低声道:“三哥,可能性极大。但还需谨慎。将军吩咐过,大小姐坠崖之事疑点重重,暗处可能还有眼睛盯着。我们需得亲眼确认,不能打草惊蛇。”
“自然。”陈三点头,望着越来越密的飞雪,“桃花村……这天气进山探查不便,容易暴露。先摸清镇上的情况。醉仙楼沈家与这墨姑娘合作密切,或许是个突破口。另外,找镇上的乞丐、货郎打听清楚,那墨姑娘具体何时出现,相貌如何,平日与何人往来,有何异常之处。”
两人迅速分工。赵五身体未完全复原,负责在镇内继续从市井中搜集更细致的传闻,尤其是关于那“墨姑娘”的容貌特征、言行举止。陈三则换了身更不起眼的装束,冒着渐大的风雪,在醉仙楼后巷、货栈附近逡巡,观察往来车辆、人员,并设法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如倒泔水的、运货的脚夫)口中,套取关于送往桃花村货物、接回成品的只言片语。
风雪渐疾,天色愈发阴沉。两个身影融入清源镇灰暗的街景中,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但他们撒开的网,已经悄然罩向了那个隐匿于群山之中的小村庄。
同一时刻,桃花村早已被越来越大的风雪笼罩。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近处的屋舍都戴上了厚厚的雪帽。村中少有行人,只有各家各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风雪中顽强地向上攀升,给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添上几笔温暖的生气。
村东头,那座新起的作坊已然熄了火,安静地矗立在雪中。院门紧闭,只有门檐下挂着的、写有“沈记”二字的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透出昏黄朦胧的光。
王家小院里,灶火烧得正旺,锅里炖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王婶正在灶间忙碌,王大河在修理一把旧猎弓。西厢房里,阿夜靠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看着一本墨昭从镇上旧书摊淘来的、不知哪个朝代的残破兵书,神色平静,唯有在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时,会偶尔抬起眼,望向漆黑一片的远方,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昭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堂屋或灶间,而是独自站在东厢房的窗边。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冰冷的雪风夹着雪花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风雪,落在了更遥远、更未知的某处。
陈三和赵五在镇上的探查,她自然毫无所觉。但一种属于顶尖猎手般的直觉,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不安并非源于眼前的严寒或生计,而是一种对潜在威胁的、近乎本能的预警。沈记麻辣底料的名声越来越响,往来桃花村的车马人员渐杂,这座平静的小山村,正在被外界越来越多的目光所注视。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轻轻关上了窗,将那凛冽的风雪隔绝在外。屋内,暖意融融,灯光柔和。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该来的,总会来。她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转身,她走到桌边,桌上摊开着几张新的图纸,是她根据记忆画的几种简易但有效的预警机关和防身器具的草图。目光扫过那些线条,又落在炕上那个安静看书的男人身上。
阿夜似有所感,抬起眼,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冷静与警惕。
风雪叩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院的宁静之下,暗流已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