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九,蜀中,成都府。
原本喧嚣的“官督商办”收购点,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几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人,凑在一间临时充作账房的茶楼雅室里,脸色都不太好看。窗外,是堆积如山、用麻袋装好的辣椒花椒,还有不少闻讯赶来、却被告知“今日停收、价格待定”的农户和行商,聚在门口议论纷纷,面带焦色。
“王管事,这到底怎么回事?说好的现银提货,怎么银车还不到?库里可都快堆满了!” 一个满面油光的胖商人擦着汗,对主位上一位面皮白净、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抱怨。此人正是“官商”收购的明面负责人之一,姓王,实则是布政使司某位大人的白手套。
“是啊,王管事,咱们可是押了重本,从各地收来这些上等货,就等着兑银子呢!这都第三天了,再拖下去,货色要打折扣,那些农户行商也要闹起来了!” 另一人附和。
王管事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比谁都急。上头(指王焕侍郎)催得紧,要尽快控制蜀中货源,断了“奇味轩”的根。布政使司和都转运盐使司的大人们也打了招呼,开了方便之门。起初一切顺利,高价收购,货源滚滚而来。可从前日开始,说好的、从“军需特拨”款项中划出的购货款,却迟迟未能到位。去问布政使司的户房,说是“手续有些问题,正在协调”。去问都转运盐使司,说是“需与兵部勘合,方能放款”。
手续?勘合?以往这等“官商”采购,何曾如此麻烦?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可到底是谁,竟能卡住布政使司和盐使司的款项?
“诸位少安毋躁。” 王管事强作镇定,“些许耽搁,定是流程上有些小问题。我已派人去催问了。咱们收的货,品质上乘,都是官府明令要的军需之物,还怕跑了不成?各位的利钱,一分不会少。且再宽限两日。”
“两日?王管事,不是咱们不信您,实在是……底下那些送货的,都是指着这钱过活的泥腿子和小行商,他们可等不起。昨日已有两家闹着要把货拉走了,好说歹说才稳住。若是今日再见不到银子……” 胖商人面露难色。
正说着,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王管事,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庆丰行’和‘隆顺号’的东家,带着账房和伙计,要见您,说……说他们之前卖的五百斤上等茂汶花椒,货银两讫,但昨日发现咱们给的部分银票,是……是‘永利钱庄’的旧票,钱庄已经倒了,兑不出银子!要咱们给个说法,要么换现银,要么退货!”
“永利钱庄?” 王管事眼前一黑。那是胡同知在抚州的产业,早已随着胡同知倒台而查封,其发行的银票已成废纸!这批银票,是上头为了尽快囤货,从一些“特殊”渠道拆借来的,本想着混杂在正常银票中使用,糊弄过去,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定是有人暗中指点!
“还有,东街‘陈记干货’的掌柜也来了,说他卖的两百斤顶级二荆条,咱们验货时说是上等,可入库后却被挑出许多次品,要折价,他不服,要来理论!” 伙计又补充。
“胡闹!验货时明明都说好的!” 王管事拍案而起,又惊又怒。他知道,这是有人开始动手了。用“永利”废票,挑货品瑕疵,制造纠纷……目的就是要搅乱收购,拖延时间,甚至引发民怨!
雅室外,吵嚷声越来越大。收到“废票”的行商怒不可遏,嚷嚷着“官商骗人”、“与民争利”。被压价的农户也围了上来,群情激愤。原本井然有序的收购点,瞬间乱成一锅粥。王管事带的人手根本压不住场面。
混乱中,几名不起眼的、看似看热闹的行人或本地闲汉,悄悄退出了人群,迅速消失在街巷中。他们是聂锋布下的眼线,也是暗中推动这场混乱的“手”。那两家收到“永利”废票的行商,是夜枭暗中接触、点醒的。那个挑货品瑕疵的由头,也是夜枭买通了收购点里一个不得志的伙计故意制造的。
“聂头儿,乱了,彻底乱了。” 一名眼线回到城中一处僻静客栈,对正在擦拭短刃的聂锋禀报,“王管事焦头烂额,那些参与的商人也起了疑心,农户行商怨声载道。收购暂时停了。咱们的人,已按您吩咐,将‘官商’使用‘永利’废票、强压货价、款项不继的消息,悄悄散给了几家与咱们有联络、又对官府此举不满的中小商户和本地乡绅。”
聂锋独眼中寒光一闪,点了点头。这只是第一步,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引发内部矛盾。真正的“奇兵”,还在后面。
“蜀中暗桩那边,有消息吗?” 聂锋问。
“有。刚收到飞鸽传书。” 另一名夜枭递上一枚细小竹管。
聂锋捏开,取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款已卡,三日。蜀西可动。玄七。”
是慕容辰在户部的暗桩“玄七”传来的消息!款项确实被成功拖延了至少三日。而“蜀西可动”四个字,让聂锋精神一振。蜀西,指的是蜀中西部几个相对偏远、官府控制力较弱、又与沈七正在开拓的云贵通道相邻的州县。那里,也有辣椒花椒产出,虽不似成都府一带集中,但品质不错,且因为偏远,尚未被“官商”完全控制。
“时机到了。” 聂锋收起纸条,对众人道,“立刻给我们在蜀西的联络人传信,启动‘蜀西计划’。以略高于市价、但低于‘官商’收购价的价格,暗中收购蜀西各县的零散辣椒花椒,有多少收多少,现金结账,但要分散进行,避开官府耳目。收货后,不走成都,直接南下,经沈七探明的路线,运往云贵方向,与云贵来货汇合,再辗转北上。同时,让我们在成都的人,继续散布消息,就说‘官商’银钱不济,上头可能要换人,收购价要大跌,让那些手里有货的商户和农户,赶紧自己找路子出手。”
“是!” 众人领命,迅速行动。
一场针对蜀中“官商”围堵的釜底抽薪之战,在聂锋的指挥下,正式拉开。正面,制造混乱,拖延其进程;侧面,开辟蜀西新渠道,分流货源;暗中,散布消息,瓦解其信誉。三管齐下,目标明确:在朝廷款项被卡、内部生乱的这三日黄金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将蜀中优质原料,抢购出来,并通过新的、更隐秘的渠道运走,彻底打破“官商”的垄断企图。
同日,蜀西,雅州府辖下,一个名叫“清溪镇”的山间小镇。
这里地处群山环抱,交通不便,但气候湿润,出产的辣椒(当地称“山椒”)个头小,颜色暗红,辣味却极为醇厚凛冽,是制作上等“麻辣粉”的佳品,只是以往因运输困难,不为外界熟知。
镇口“刘记山货栈”的老板老刘,今日接待了几位“特殊”的客人。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朴实、穿着半旧绸衫、自称姓“陈”的行商,带着两个伙计,赶着三辆骡车。他们拿出的是抚州“奇味轩”与沈记联合出具的、盖有特殊暗记的采购契书,以及……白花花的现银。
“刘老板,您这的山椒,我们东家尝过样品,赞不绝口。这是定金,按契书上的价,现银结算。您库里的存货,我们全要。另外,还想请您帮忙,联络镇上和附近村寨,有同样品质的山椒,或是上好的野花椒,我们照单全收,价格就按市价上浮一成,但一定要快,三日之内,能收多少是多少。货,我们自有人来运走,不劳您费心。” 陈姓行商(实为夜枭假扮)语气诚恳,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推到老刘面前。
老刘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看契书上的印鉴,有些不敢相信。镇上的山椒往年都是小行商零星来收,价格压得低,还常常拖欠。前些日子倒是听说成都有“官商”高价收购,可那地方远,他们这小地方,消息慢,还没来得及动作。没想到,竟有抚州的大商号直接找上门,现银收购,价格还比市价高一成!
“陈掌柜,这……这契书和银子,当真?” 老刘声音有些发颤。
“千真万确。” 陈掌柜笑道,“我们东家说了,就看重您这儿山椒的独特风味。只要货好,往后长期合作。这是笔急单,要得急,所以才劳烦刘老板多费心。您看……”
“接!这单子我接了!” 老刘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库里有五百斤上等存货!我这就去招呼乡亲们,把家里的好货都拿出来!三日,三日之内,保管给您凑齐一千……不,一千五百斤!”
类似的场景,在蜀西数个出产优质辣椒花椒、却又相对闭塞的乡镇同时上演。聂锋派出的数支“采购小队”,以抚州“奇味轩”和沈记的名义,携带现银和契书,如同嗅觉灵敏的猎犬,精准地扑向这些尚未被“官商”触角完全覆盖的“缝隙”地带。他们行动迅速,交易干脆,给出的价格虽不及“官商”最初许诺的那般夸张,但现银结算、长期合作的承诺,对这些饱受中间商盘剥的农户和小商户而言,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山间小镇和村落间飞快流传。“抚州来的大老板,现银收山椒野花椒啦!”“价格公道,不拖欠!”“比成都那些官老爷实在多了!”
一时间,许多原本观望、或正打算将货送往成都的农户和小行商,纷纷调转方向,将货物卖给了这些突然出现的“抚州客商”。短短两三日,聂锋的人在蜀西各地,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购了超过三千斤品质优良的辣椒和近千斤野花椒,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货物收购后,并未在蜀西久留,而是在夜枭的护卫和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化整为零,沿着崎岖难行的山道,迅速向西南方向的云贵边境转移。那里,沈七已初步打通关节,建立了隐秘的转运点。这些蜀西山货,将与即将从云贵运出的第一批原料汇合,形成一条全新的、避开所有官卡和“官商”耳目、连接蜀西—云贵—抚州的秘密供应链。
当成都府的王管事还在为款项、纠纷、民怨焦头烂额,拼命弹压、四处求告时,他意图围堵的“猎物”,已悄然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最薄弱的边缘,撕开一道口子,带着大批优质原料,金蝉脱壳。
六月初二,抚州,梧桐巷小院。
墨昭同时收到了两封飞鸽传书。一封来自蜀中聂锋,字迹潦草,却透着振奋:“蜀西得手,首获逾三千斤,已启运。成都官商内乱,收购停滞。新道已成,原料之危可解大半。另,内鬼之患,已顺藤摸瓜,锁定蜀中接应之人,乃布政使司一吏员,已控,待审。”
另一封来自云贵沈七,信稍长,详细汇报了与播州杨氏土司初步接触顺利,已签订长期供货契约,首批云贵辣椒五百斤、特殊香料若干,已随蜀西来货一同发往抚州。并提及,在滇南发现了品质极佳、价格低廉的“小米辣”,正试种,前景广阔。
两封信,如同两剂强心针,让多日来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了大半。蜀中困局,破了!不仅破了,还因祸得福,开辟了蜀西和云贵两条新的、更稳定的原料渠道!加上赵家庄日渐成熟的自种,抚州本地的种植网络也在扩张,“奇味轩”的原料供应链,已然从一条备受掣肘的“独木桥”,变成了四通八达的“立交网”。
墨昭走到院中,阳光正好,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是夏日草木的芬芳,还有隐约传来的、前店伙计打包货物的吆喝声,以及后院新坊飘出的、愈加醇厚的辛香。
阿夜从外面回来,见她站在院中,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便知是好消息。“蜀中和云贵,都妥了?”
“嗯。” 墨昭睁开眼,眼中光华流转,将两封信递给他,“聂锋和沈七,都立了大功。原料危机,算是过去了。至少,短时间内,林相想从原料上掐死我们,是做不到了。”
阿夜快速看完信,冰冷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釜底抽薪,暗度陈仓。聂锋此计甚好。蜀西原料品质上乘,又能避开官府耳目。云贵渠道更是长远之计。接下来,就看栓柱在京城,和……雁门关那边了。”
提到雁门关,墨昭神色又黯了黯。兄长的伤势,依然没有确切消息传来。慕容辰的奏章上了,林相的反击也必然猛烈。北境的烽火,朝堂的暗涌,都远未平息。
“原料危机暂解,我们这里便可全力生产,支援北境。” 墨昭定了定神,对阿夜道,“新坊产量要再提一提,专攻‘军用便携’和‘耐储酱料’。蜀西和云贵的第一批货一到,立刻投入生产。另外,让周掌柜开始筹备,在湖广、江浙等沈记根基深厚的州府,寻找合适地点,开设‘奇味轩’分号,不求大,但要精,主打高端‘麻辣’系列,将我们的牌子真正打出去,也让林相知道,他想捂,是捂不住的。”
“好。” 阿夜应下,“京城夜枭传来消息,栓柱已安全抵达,正按计划与工部接触。林相对慕容辰的弹劾,在朝中引起不小波澜,但陛下似乎……暂未表态。北境那边,慕容辰的第二封催饷和弹劾后方掣肘的奏章,应该也快到京城了。”
“静观其变吧。” 墨昭望向北方,目光悠远,“我们能做的,就是稳住后方,备足粮草。兄长,慕容辰……他们在前方搏杀,我们这里,绝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
小院中,夏风拂过,带着隐约的麻辣辛香与石榴花香。前路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希望的光芒,正从蜀西的群山、云贵的边陲、赵家庄的田野,以及这抚州城的小小院落中,汇聚而来,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原料之战,首战告捷。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与林相、与命运的漫长博弈,还远未到终局。下一场风暴,或许正在更激烈的朝堂与边关,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