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场由噩梦引发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在层层扩散,表面却逐渐复归平静。袭击吐蕃使团的“匪患”事件,最终以京兆尹上报的“流寇作乱,已加紧缉拿”结案,成了一份无关痛痒、存档备查的卷宗。禄东赞展现出与其盛名相符的政治智慧与耐心,并未借此发作,反而更加谦恭有礼,仿佛那场袭击真的只是旅途中的一场意外插曲。
朝堂之上,和亲之议稳步推进。礼部、户部、工部乃至光禄寺都忙碌起来,公主的册封典礼、送亲仪仗、沿途接待、陪嫁物资……千头万绪,勾勒出一幅帝国联姻的盛大图景。然而,在这表面的波澜不惊之下,李承乾的心却始终悬着,如同殿角那盏长明灯,在微风中明明灭灭,无法安宁。
他阻止不了和亲,那场失败的觐见和随之而来的申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梦中文成那憔悴哀戚的面容,那“郁郁而终”的结局,如同鬼魅般日夜缠绕着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条绝路,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依旧带着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与父皇对着干的别扭劲。
这日,负责厘定陪嫁清单的将作监少监阎立德,依例前往东宫,请太子过目相关事宜。阎立德是当代大家,精于建筑、工艺,为人严谨端方。他呈上的清单,极尽大唐富庶与皇家气派:金银器皿数以千计,珠玉宝石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堆积如山,还有各式精巧绝伦的工艺品,足以晃花任何人的眼睛。
李承乾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内侍诵读那冗长的清单,足疾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当听到“镂金博山炉十对”、“明珠百斛”、“蜀锦千匹”时,他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了诵读。
“阎少监,”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慵懒和嘲弄,“把这些东西运到吐蕃,是打算让文成公主在逻些(拉萨)开一间最大的珍宝阁,还是想让吐蕃赞普觉得我大唐除了炫富,别无长物?”
阎立德一愣,显然没料到太子会如此发问,他躬身道:“殿下,此乃彰显天朝上国威仪,抚慰远人之心,历来和亲,皆是如此……”
“历来如此,便对吗?”李承乾打断他,他撑着身子坐直了些,目光扫过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梦中那片苍凉的高原,“吐蕃苦寒,地广人稀,百姓多以游牧为生,生计艰难。你送他们再多金银珠宝,能吃吗?能穿吗?能治病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梦中那些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场景。“孤前些时日,偶翻杂书,见有些西域商人提及高原风物……那边,土地虽广,但耕作之法粗陋,作物单一;虽有牛羊,但毛纺技术落后,难御严寒;更有甚者,缺医少药,寻常疾病亦能夺人性命。”
他的声音渐渐不再那么漫不经心,反而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与其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如多带些实实在在的‘活物’过去。比如,司农寺那些关于精耕细作、选种育苗的农书,多抄录几份;将作监那些改进过的织机图谱,特别是适合纺毛、纺毡的,连同熟练的工匠,派去一些;还有太常寺太医署,遴选几个精通医科,尤其擅长应对寒症、水土不服的医官,带上常用的药材和医书……”
他越说越快,思路也越发清晰,梦中文成公主那孤独无助的身影,似乎与高原上那些面黄肌瘦的吐蕃百姓重叠在了一起。“再带些耐寒抗旱的谷物种子,菜籽,还有茶叶!对,茶叶,听说那边肉食为主,茶水可解油腻,助消化……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却能让文成公主在吐蕃站稳脚跟。她带去的是生计,是技艺,是活人无数的恩德!这才是真正能收服人心、稳固邦交的东西!比那些死物,不知强出多少倍!”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殿内一片寂静,阎立德早已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与思索。他负责工程营造,对农桑医药虽不精通,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太子这番话,乍听之下离经叛道,细思之下,却直指根本,甚至隐隐契合了儒家“仁政”、“惠民”的思想,只是用了一种格外务实、甚至显得有些“土气”的方式表达出来。
“殿下……殿下高见,臣……茅塞顿开!”阎立德深深一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佩,“只是,此举前所未有,若纳入嫁妆清单,恐需奏请陛下圣裁。”
李承乾仿佛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那股因急切而涌上的热血迅速消退。他又恢复了那副略带疏离和别扭的神情,挥了挥手,语气重新变得淡漠:“孤不过是随口一提,如何定夺,自有父皇与诸公决议。你且退下吧。”
他重新躺回榻上,闭上双眼,仿佛刚才那番慷慨陈词只是旁人的梦呓。然而,他紧握在袖中的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阎立德不敢怠慢,退出东宫后,立刻整理了太子所言,不仅将其原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还附上了自己对此举深远意义的分析与推崇,郑重其事地呈报给了尚书省,最终送到了李世民的御案前。
两仪殿内,李世民正与房玄龄、长孙无忌商议给吐蕃赞普的回信措辞。当他看到阎立德的奏报时,初时也是一愣。他放下奏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深邃,久久不语。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小心问道:“陛下,可是东宫那边……”
李世民将奏报递给他们,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你们看看吧,承乾这小子……倒是给朕出了个新题目。”
房玄龄快速浏览完毕,眼中精光一闪,抚须沉吟道:“太子殿下此议……看似有违常例,然细思极妙。金银珠玉,徒增其奢靡之风,或引其觊觎之心。而农技、工匠、医药,乃立国之本,生民之需。公主携此前往,如同播撒文明火种,可使吐蕃渐染华风,仰慕天朝德化。其利在长远,胜金玉多矣!”
长孙无忌也微微颔首,他虽更重权谋,却也看清了其中利害:“此举确能彰显我大唐并非以财货压人,而是以德怀远。吐蕃得此实惠,必更感念陛下恩德,松赞干布只要不是蠢人,便知孰轻孰重。且……公主身负此等‘嫁妆’,在吐蕃地位将更为超然,非仅一联姻之女而已。”
李世民听着两位心腹重臣的分析,眼中的讶异逐渐被欣慰和一种更深沉的思索所取代。他想起李承乾此前激烈反对和亲时的失态,与如今这条看似“随口”却切中肯綮的建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孩子,心思到底还是用在正处了,只是这表达的方式……终究是别扭了些。
“看来,朕这个太子,并非一味固执己见。”李世民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骄傲,“他心中装着百姓生计,装着邦交长远,只是……嗯,只是性子还需磨砺。”他将“足疾影响心性”之类的话咽了回去,最终拍板道:“二位爱卿所言,深合朕意。传旨:和亲陪嫁之物,除惯例仪制所需金玉绸缎外,着重增派太子所言之农书、工匠、医者、种子、茶种等物。务求详尽,务求实用!就按太子说的办!”
“陛下圣明!”房玄龄与长孙无忌齐声应道。
圣意既下,整个朝廷相关部门的忙碌方向顿时为之一变。司农寺的官员们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精心挑选、抄录《齐民要术》等农书中的精华,尤其是关于水利、施肥、轮作等先进技术的部分,并开始筛选耐寒抗旱的黍、稷、青稞(虽吐蕃已有,但可引入更优品种)及各类蔬菜种子。
将作监则成了最热闹的工坊,工匠们日夜赶工,不仅制作便于运输和组装的新式织机模型,还将冶炼、造纸、造墨、酿酒等技术的简要流程和图谱整理成册。太医署更是精挑细选,选派了两位不仅医术精湛,更兼通晓养生、能应对高原反应的医官,并配备了大量的成药和医学典籍,从《黄帝内经》到《伤寒杂病论》的精选本,一应俱全。
甚至连光禄寺也行动起来,开始大量采购和制备上好的茶叶,并寻找懂得茶叶栽培与制作的匠人。
这份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文化技术嫁妆”清单,很快也传到了吐蕃使团下榻的鸿胪客馆。禄东赞拿着那份由鸿胪寺官员“不经意”透露出的、远比公开清单更具内涵的目录,沉默了许久。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反复观看。那上面没有耀眼的金银数目,只有一行行朴素的文字:农书百卷,织工二十人及新式织机十架,医官两人及药材十车,各类谷物种子五十石,茶种百斤,茶砖千块……
他的手指抚过“医官”二字,想起高原上许多因简单疾病得不到救治而夭折的孩子和痛苦的族人;抚过“农书”和“种子”,想起部落间为了争夺有限的可耕地而发生的争斗;抚过“织工”和“茶砖”,想起贵族们对大唐精美丝织品的渴望和普通牧民对能化解油腻的神秘东方树叶的向往。
这位睿智的吐蕃宰相,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原本以为大唐太子之前的反对,或许是出于某种政治考量或个人好恶,甚至那场袭击也可能与之有关。但如今这份清单,彻底推翻了他的猜测。
这绝非简单的怀柔或者炫耀,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直指根本的“馈赠”。它超越了财货,关乎生存与发展。这位尚未谋面的大唐太子,其心胸与眼光,竟如此不凡?还是说,这背后,是大唐皇帝更深远的布局?
无论如何,禄东赞知道,这份“嫁妆”的价值,远超十万金珠。它代表着机会,代表着吐蕃可以借此迈上一个新的台阶。他对那位即将远嫁的文成公主,也凭空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敬重——她带去的,将是照亮雪域高原的文明之火。
消息自然也传回了东宫。当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陛下的决断和外界对太子“卓见”的赞誉之声禀报给李承乾时,他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
他执棋的手指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疲惫和自嘲。
“哦?父皇采纳了?”他淡淡地问,随手将一枚黑子投入棋篓,发出清脆的响声,“挺好。”
他挥退内侍,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日光斜斜照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成功了,他的建议被采纳了,或许真的能改变梦中那悲惨的结局一丝一毫。可为什么,他心里没有半分轻松,反而觉得更加沉重?
这“被迫营业”的成功,仿佛又一次印证了他的无力。他依旧被困在这东宫之中,困在这具不争气的身体里,困在与父皇那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角力之中。他改变不了和亲的大势,只能在这种细微之处,凭借一点“先知”和憋屈的建言,试图扭转命运的丝线。
他抬起头,望向两仪殿的方向,目光幽深。这一次,他看似赢了,却又好像输得更彻底。而那远在吐蕃的未来,是否会因他这只意外扇动的翅膀,而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他不知道,只觉得前路迷雾重重,比那高原上的风雪,更令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