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琥珀色的真实
雨后的杭州像一块被水洗过的琥珀,所有景物都浸在潮湿而澄澈的光里。陈默站在“琥珀时光”酒吧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深灰色西装被雨水打湿了肩部,头发凌乱,眼神里有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他推开门,风铃响了。下午三点,酒吧里空无一人,只有老板在吧台后擦杯子,看见他,点点头:“苏小姐在里间。”
最里面的卡座,苏晴雪背对着门坐着,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柠檬水。陈默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没有擦脸上的雨水,也没有整理湿透的衣服。
苏晴雪抬起头。她瘦了很多,眼圈有些发黑,但妆容精致,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裤,看起来冷静而体面。看见陈默的样子,她只是微微挑眉:“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
“忘了。”陈默说。
两人沉默地对视。音响里放着《the End of the world》,女声空灵而悲伤,唱着“为什么太阳还在照耀,为什么鸟儿还在歌唱”。
“我昨天去看了曾晴。”陈默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孩子六个月了,很健康,是个男孩。”
苏晴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表情没变:“嗯。”
“我给了她松山湖那套别墅的钥匙。”陈默继续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林小雅买的,我转给曾晴了。还有五十万,存在孩子名下。”
钥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苏晴雪看着它,很久才轻声说:“这是你的事,不用告诉我。”
“要告诉。”陈默看着她,“因为我要和你结婚。”
空气凝固了。苏晴雪的眼睛慢慢睁大,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陈默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晴雪,”他说,每个字都像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原谅,不是来承诺改变,不是来编造任何童话。”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是来告诉你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二十八岁,是阿里巴巴华南区总经理,年薪百万,前途无量。我让前女友怀孕了,给了她房子和钱,但不会和她结婚。我和副市长的女儿同居三个月,利用她的关系打开市场,然后在她去英国后把这段关系埋进土里。我上周还和秦羽涵开了房,就在东莞的酒店,她画廊开业那晚。”
他直视苏晴雪的眼睛,没有躲闪:“这就是我。自私,贪婪,软弱,经不起诱惑,把感情当工具,把欲望当动力。我伤害了所有爱我的女人,包括你。”
苏晴雪的嘴唇在颤抖,但她努力控制着,没有移开视线。
“我知道我应该改变。”陈默继续说,“应该辞职,应该忏悔,应该重新做人。但我不会。因为改变太累了,重新做人太难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西装,会议室,数据,掌声,还有那些深夜里的温暖身体。”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冷的,滑过喉咙时像冰刀。
“所以,苏晴雪,”他放下杯子,声音更低了,“我现在问你——你愿意嫁给这样的我吗?嫁给这个可能永远都改不了,可能还会和别的女人上床,可能永远都给不了你纯粹爱情的男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不会辞职。我会继续当我的陈总,继续周旋在各种关系里,继续做那个‘外卖韦小宝’。因为那就是我,真实的我。”
说完这些,他靠在椅背,等待审判。向被告在法庭上陈述完所有罪状,等待法官的判决。
苏晴雪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陈默以为她永远不会回答了。长到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寸,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然后她笑了。不是开心的笑,不是悲伤的笑,而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的笑。
“陈默,”她轻声说,“你知道吗?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回来,如果你道歉,如果你承诺改变,我该怎么办?是原谅,还是离开?”
她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我想了很多答案,但从来没想过这一个——你不道歉,不承诺,不改变,就这样赤裸裸地把所有不堪摊在我面前,然后问我愿不愿意接受。”
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
“但我竟然……不觉得意外。”她继续说,“因为这就是你啊。从大学时起,你就是这样的。明明有女朋友,还是会和学妹暧昧;明明说加班,其实是和同事喝酒;明明答应戒烟,还是会在阳台偷偷抽。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从来就不是那种‘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童话男主角。”
她深吸一口气:“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改变他,就是要把他塑造成更好的样子。所以我等,我忍,我期待你有一天会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但现在我明白了——你改变不了。就像我也改变不了爱你这件事。”她擦掉眼泪,声音变得坚定,“所以,陈默,我接受。接受真实的你,接受这个满身缺点、总让我伤心的你。”
陈默愣住。他准备好被骂,被打,被泼一脸水,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永远离开。但他没想到这个答案。
“晴雪,你……”
“我愿意嫁给你。”苏晴雪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有几个条件。”
“你说。”
“第一,从今以后,不许骗我。”她说,“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必须告诉我。你可以去和秦羽涵开房,但必须让我知道。你可以给曾晴钱和房子,但必须让我知道。我不要惊喜,不要谎言,只要真实。”
陈默点头:“好。”
“第二,我们的婚姻,是合作关系。”苏晴雪继续说,“你是阿里巴巴的陈总,我是你的妻子。我会陪你出席所有场合,会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会帮你维持体面。但在私下里,我们各过各的。你可以有你的生活,我也可以有我的。”
“你的生活?”陈默问。
“我可能会去旅行,可能会去学点什么,可能会认识新朋友。”苏晴雪说,“就像你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一样,我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男人。这不公平,但很真实。”
陈默感到一种奇怪的刺痛,但他点头:“好。”
“第三,”苏晴雪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累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会离开。到时候,你不许挽留,不许纠缠,要放我走。”
陈默看着她,很久才说:“好。”
三个“好”字,像三颗钉子,把他们的未来钉在这样一个残酷而现实的框架里。
苏晴雪伸出手:“那,合作愉快?”
陈默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很瘦,但握得很紧。
“合作愉快。”他说。
窗外,雨完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积水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一个外卖员骑着电动车经过,后座的保温箱上印着“淘宝外卖”——那是陈默三个月打下的江山。
“接下来呢?”苏晴雪问。
“明天我回东莞。”陈默说,“继续工作。下个月,我们办婚礼,简单点,请几个朋友。婚后你搬来东莞,或者继续住杭州,随你。”
“我住杭州。”苏晴雪说,“偶尔去东莞看你。”
“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定的都定下了,但空气里没有轻松,只有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平静。
“陈默,”苏晴雪突然问,“你爱我吗?”
陈默看着她,诚实地说:“爱。但我的爱很脏,掺了太多别的东西。”
“没关系。”苏晴雪笑了,笑容里有泪,“我的爱也很脏了。掺了太多忍耐,太多委屈,太多不甘心。”
她站起身:“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事。”
“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她拿起包,“我自己可以。”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有回头。
“陈默,”她轻声说,“如果我们二十五岁就结婚,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陈默想了想:“可能生活所迫我们已经离婚了。”
苏晴雪笑了:“可能吧。”
她推开门,走进阳光里。风铃在她身后轻轻响动,然后慢慢静止。
陈默坐在卡座里,没有动。他看着桌上那把别墅钥匙,看着苏晴雪留下的那杯冷掉的柠檬水,看着窗外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老板走过来,收走杯子,擦干净桌子,什么也没说。
陈默拿出手机,给秦羽涵发消息:「今晚有空吗?」
秦羽涵很快回:「有。老地方?」
「嗯。九点。」
「好。等你。」
陈默收起手机,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起,散开,消失。
他想,这就是他的生活。没有童话,没有救赎,没有浪子回头。只有真实——残酷的,不堪的,但至少真实。
他伤害了所有人,但至少不再欺骗。
他给不了纯粹的爱情,但至少给得了诚实的婚姻。
他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外卖韦小宝”,但至少,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
烟燃尽了。陈默站起身,走到吧台结账。
老板接过钱,突然说:“陈先生,你和苏小姐……”
“我们要结婚了。”陈默说。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恭喜。”
“谢谢。”
走出酒吧时,阳光刺眼。陈默眯起眼睛,看着雨后干净的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一切都和来时一样,但一切都不同了。
他掏出手机,给周总发消息:「周总,我明天回东莞。大湾区战略会我准备好了。」
周总秒回:「好。马老师对你很满意,好好干。」
陈默关掉手机,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问。
“机场。”陈默说,“去东莞。”
车驶入车流。陈默靠在窗上,看着杭州的街景一点点后退。
他想起了七年前第一次来杭州时,和苏晴雪一起。那时他们刚毕业,拖着行李箱,对未来充满幻想。她说“我们要在这里安家”,他说“好,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现在他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吗?给了她豪宅?名车?昂贵的包包?不,他给她的是一地鸡毛,是破碎的信任,是千疮百孔的爱情。
但他至少,给了她选择——选择接受,或者离开。
而她选择了接受。
这算爱吗?算责任吗?算什么呢?
陈默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就是他能给的全部了。
手机震动,是曾晴发来的消息:「钥匙收到了。谢谢你,陈默。」
他回复:「房子在你名下,安心住。钱是给孩子的,别动。」
曾晴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然后是林小雅,从英国发来的:「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别请我,我不会去的。」
陈默回复:「保重。」
最后是苏晴雪:「我到家了。你路上小心。」
陈默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好。明天联系。」
车到机场了。陈默下车,拖着行李箱走进航站楼。
换登机牌,安检,候机。一切都机械而熟练。
飞机起飞时,他看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杭州,突然想起苏晴雪最后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我们二十五岁就结婚,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已经离婚了。
可能更早看清彼此的真面目。
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纠缠和痛苦。
但也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决定——这个残酷的,现实的,但至少诚实的决定。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阳光从舷窗照进来,温暖而刺眼。
陈默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
他想,生活还要继续。
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继续。
不是变好,不是变坏,只是继续。
像一条浑浊但不停流的河,带着所有泥沙和污秽,继续向前。
而他,在这条河里,继续做他自己。
那个自私的,贪婪的,软弱的,但至少真实的陈默。
那个伤害了所有人,但至少不再欺骗的陈默。
那个可能永远都改不了,但至少不再假装会改的陈默。
飞机在东莞降落时,天已经黑了。
陈默走出机场,打开手机。秦羽涵发来了酒店房号。
他看着那串数字,犹豫了三秒,然后回复:「半小时到。」
他拦了辆车,报出酒店地址。
窗外的东莞灯火通明,夜生活刚刚开始。这座城市永远年轻,永远热闹,永远有无数的可能和无数的欲望。
而他,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永远周旋,永远沉浮,永远在深夜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
但至少,他不再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
这就是真实的他。
不要改变。
也无法改变。
车停在酒店楼下。陈默付了钱,下车,走进大堂。
电梯上行时,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西装笔挺,表情平静,眼神深不见底。
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琥珀,美丽,坚硬,透明,但里面封存着千万年前的昆虫,永远保持着挣扎的姿态。
电梯门开了。
他走出去,走向那个房间,那个等待他的女人,那个又一个夜晚。
门开了。
秦羽涵穿着睡袍站在门口,对他微笑:“来了。”
“嗯。”
他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
夜色深了。
东莞的灯火还在亮着。
生活,就这样继续。
以一种残酷的,真实的,但至少不再虚伪的方式继续。
而陈默,在这生活里,继续做他的“外卖韦小宝”。
因为那就是他。
真实的,完整的,无法改变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