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轰鸣着爬升,穿过云层。
何雨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舷窗外迅速变小的北京城。灰蒙蒙的一片,像张褪色的老照片。胡同、四合院、街道……都缩成了火柴盒大小,最后被云海吞没。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八十年代的民航,条件简陋。机舱里弥漫着一股混合气味——机油味、烟味、还有乘客自带的食物味。空姐推着小车发饮料,用的是玻璃杯,不是后来的塑料杯。
邻座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蓝色中山装,一直在看报纸。报纸头版的大标题很醒目:《改革开放深化,特区建设加速》。
深圳。
那个传说中的地方。
何雨柱闭上眼,回想赵老给他的资料。
秦桧在深圳的落脚点,是罗湖区的一家酒店——阳光大酒店。那是深圳最早的涉外酒店之一,住的都是港商、外商,还有像秦桧这样的“倒爷”。
接应他的人,老梁,是深圳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赵老的老部下,信得过。
任务很明确:接近秦桧,拿到他走私的证据。
但怎么接近?
何雨柱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赵老给他准备的假身份:北京华贸进出口公司业务经理,何建国。
名片是烫金的,公司地址在王府井,电话是真实存在的——赵老安排的。
他还带了个公文包,里面装着几份假的合同和报价单。做戏做全套。
飞机降落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深圳宝安机场很小,只有一条跑道。候机楼是新建的,白墙蓝瓦,很有南方特色。何雨柱拎着行李走出来,热浪扑面而来。
北京的十月已经凉了,深圳却还像夏天。空气潮湿,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按照赵老的交代,走到机场出口,找了部公用电话。
拨通老梁的号码。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个沉稳的男声,带点广东口音的普通话。
“梁队长吗?我是赵老介绍来的,姓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你在哪?”
“机场出口,公用电话亭。”
“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何雨柱面前。车窗摇下,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平头,国字脸,眼神锐利。
“何老板?”
“是我。”
“上车。”
车子开出机场,驶上一条崭新的柏油路。路两边是农田和鱼塘,远处能看到正在施工的工地,塔吊林立。
“第一次来深圳?”老梁问。
“第一次。”
“感觉怎么样?”
“热。”
老梁笑了:“北方人不习惯。待几天就好了。”
他递过来一支烟,何雨柱接过。烟是双喜牌,广东本地的。
“赵老都跟你说了吧?”老梁点上烟。
“说了。”
“秦桧住在阳光大酒店,1408房。他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出门,晚上十点以后回来。一般去两个地方——一是国贸大厦的贸易公司,二是香蜜湖的夜总会。”
老梁吐了口烟:“他在深圳的生意,主要是两块:一是进出口贸易,倒腾批文和外汇额度;二是娱乐场所,夜总会、歌舞厅。但这两块都是幌子,真正赚钱的,是走私。”
“走私什么?”
“什么都走。”老梁说,“从香港过来的电器、服装、香烟;从内地出去的文物、中药材、甚至稀土。他那个合伙人,姓孙,在香港和内地都有关系网。”
车子拐进市区。
街景变了。高楼多了起来,有些还是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街上行人穿着时髦——男人有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女人有穿连衣裙、高跟鞋的。跟北京的灰蓝一片,完全不同。
“这里是罗湖。”老梁介绍,“深圳最热闹的地方。你看那边——”
他指着远处一栋在建的高楼:“国贸大厦,马上就要封顶了。建成后,是内地第一高楼。”
何雨柱看着那栋钢筋水泥的骨架,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是个沸腾的时代。
有人踏踏实实搞建设。
有人挖空心思钻空子。
“我们先去招待所。”老梁说,“你住我安排的住处,安全。”
招待所在公安局宿舍大院里面,很安静。房间不大,但干净,有独立卫生间。
老梁给了何雨柱一把钥匙,还有个小本子。
“这里面是秦桧的活动规律,还有他常去的地方的地图。你先看看,熟悉一下。”
“梁队长,我怎么接近他?”
“明天下午,国贸大厦有个招商洽谈会。”老梁说,“秦桧会去。你也去,假装谈生意。找机会跟他搭上话。”
“他会信吗?”
“会。”老梁笑了,“他现在急需合作伙伴。北京的生意黄了,他得在深圳找新路子。你挂着北京公司的名头,正对他胃口。”
何雨柱点点头。
“不过要小心。”老梁严肃起来,“秦桧这个人,疑心很重。跟他打交道,话别说满,事别做绝。慢慢来。”
“明白。”
老梁走后,何雨柱在房间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然后打开小本子,仔细看。
秦桧在深圳的关系网,画得像蜘蛛网。中心是他和那个孙老板,往外延伸出十几条线——海关、边检、工商、税务……每个节点都标注了姓名和职务。
何雨柱看得很仔细。
他要记住这些名字,这些脸。
傍晚,他出门吃饭。
招待所附近有条小街,两边都是大排档。炒河粉、烧鹅、煲仔饭……香气四溢。何雨柱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要了份叉烧饭。
刚坐下,就听见旁边桌的人在议论。
“听说了吗?阳光大酒店昨天抓了个人。”
“什么人?”
“好像是北京的,犯了事跑过来的。在酒店里嫖娼,被扫黄的抓了。”
何雨柱心里一动。
他侧耳细听。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姓秦。挺有钱的,开皇冠车,住套房。”
“那怎么还被抓了?”
“说是得罪人了呗。深圳这地方,水深着呢。”
何雨柱低头吃饭,但心思已经飞了。
秦桧被抓了?
不可能。
如果是真的,老梁肯定会知道。
但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有人在放风。
他吃完饭,去公用电话亭给老梁打电话。
“梁队长,我听说阳光大酒店抓了个姓秦的北京人?”
电话那头,老梁笑了:“消息传得挺快。假的,秦桧自己放的烟幕弹。”
“为什么?”
“他怀疑有人盯上他了。”老梁说,“故意放出风声,看看谁有反应。你这通电话,要是被监听,就暴露了。”
何雨柱心里一凛。
“那……”
“没事,我这边的电话是安全的。”老梁说,“不过你要记住,在深圳,别轻易相信听到的消息。真真假假,都是局。”
挂了电话,何雨柱慢慢走回招待所。
夜色渐浓,深圳的夜生活开始了。街边的霓虹灯亮起来,歌舞厅传来震耳的音乐声,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这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也是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第二天下午两点,何雨柱换上西装,打好领带,拎着公文包,去了国贸大厦。
洽谈会在三楼会议厅。何雨柱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商人模样,也有几个政府官员。讲台上挂着红色横幅:“深圳特区招商引资洽谈会”。
何雨柱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三点整,会议开始。
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是项目推介。何雨柱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一直在扫视会场。
他在找人。
找秦桧。
终于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他看到了。
秦桧今天穿了身米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身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应该是秘书或律师;另一个……
何雨柱瞳孔微缩。
是照片上那个孙老板。
微胖,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此刻,孙老板正侧头跟秦桧说着什么,秦桧频频点头。
何雨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他走到会场后面的茶歇区,倒了杯咖啡,慢慢喝着。
他在等。
等机会。
半小时后,中间休息。
人群散开,三三两两地交谈。秦桧和孙老板也站起来,往茶歇区走。
何雨柱端着咖啡,看似随意地挪动脚步,在一个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秦桧。
咖啡洒了,溅到秦桧的西装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何雨柱赶紧掏出手帕,要给秦桧擦。
秦桧眉头一皱,刚要发火,旁边的孙老板拉住了他。
“没事没事,小事情。”孙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位先生也是来参会的?”
“是是是。”何雨柱一脸歉意,“我是北京华贸进出口公司的,姓何,何建国。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赔您干洗费……”
“不用。”秦桧打量着他,“北京来的?”
“对,刚到深圳,想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秦桧和孙老板对视一眼。
“华贸进出口?”秦桧问,“做什么业务的?”
“主要是轻工产品,服装、鞋帽、小家电。”何雨柱递上名片,“也做一些……特殊的贸易。”
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比如,香港过来的紧俏货。”
秦桧接过名片,看了看。
“何经理,住哪儿?”
“阳光大酒店,不过房间满了,暂时住在招待所。”
“哦?”秦桧挑眉,“我也住阳光大酒店,1408。有空过来坐坐。”
“一定一定。”
简单寒暄后,秦桧和孙老板走了。
何雨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手心全是汗。
第一步,成了。
傍晚,何雨柱回到招待所。
刚进门,电话就响了。
是老梁。
“见到秦桧了?”
“见到了。”
“他约你去酒店?”
“嗯,说有空过去坐坐。”
“先别急。”老梁说,“晾他两天。太主动,他会起疑。”
“明白。”
“另外,”老梁顿了顿,“我查到个新情况——秦桧在深圳,有个相好的。是个香港女人,叫阿美,在香蜜湖夜总会唱歌。他每周会去见她两三次。”
“这个女人……”
“可能是个突破口。”老梁说,“秦桧很多见不得光的事,都不避着她。如果能从她那儿打开缺口,会容易很多。”
“怎么接近她?”
“香蜜湖夜总会,晚上九点以后营业。”老梁说,“你可以去坐坐,听歌。但别太刻意。”
挂了电话,何雨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香港女人,阿美。
夜总会。
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但他必须去。
夜里九点,何雨柱打车去了香蜜湖。
夜总会在湖边,是栋三层小楼,霓虹灯招牌闪得刺眼。门口停满了车,大多是进口轿车。进出的人,男的多穿西装或花衬衫,女的都打扮得很艳丽。
何雨柱走进去,立刻有服务员迎上来。
“先生几位?”
“一位。”
“这边请。”
大厅很大,中间是个舞池,周围摆着卡座。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一个女歌手在唱歌。嗓音沙哑,唱的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何雨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点了杯啤酒,慢慢喝。
他在观察。
看秦桧在不在。
看那个阿美长什么样。
十点左右,舞台上换了歌手。
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走上台。她大概二十五六岁,卷发,浓妆,身材很好。一开口,嗓音很有磁性。
“各位晚上好,我是阿美。下面这首歌,送给在座的每一位……”
何雨柱心一紧。
是她。
阿美唱了三首歌,下台时,台下掌声很热烈。她笑着挥手,走向后台。
何雨柱注意到,在舞台侧面最靠近后台的卡座里,坐着两个人。
秦桧和孙老板。
两人正在喝酒,低声交谈。秦桧的目光,一直追着阿美。
何雨柱没动。
他在等。
等阿美再次出现。
十一点,阿美换了一身衣服,从后台出来,直接走向秦桧那桌。她在秦桧身边坐下,很自然地靠在他肩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秦桧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阿美笑了。
何雨柱起身,去吧台结账。
经过秦桧那桌时,他“无意中”转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秦总?这么巧?”
秦桧抬头,看见他,也愣了一下。
“何经理?你也来这儿?”
“听说这儿环境不错,来坐坐。”何雨柱笑着说,“这位是……”
“阿美,我朋友。”秦桧介绍,“阿美,这是北京的何经理。”
阿美冲何雨柱点点头,笑容很职业。
“何经理一个人?”
“是啊,初来乍到,没什么朋友。”
秦桧想了想,拍拍身边的空位:“既然碰上了,一起喝一杯?”
“那怎么好意思……”
“客气什么,坐。”
何雨柱坐下。
服务员拿来新的酒杯,倒上酒。
“何经理来深圳,是谈生意?”秦桧问。
“是啊,想找点货源。”何雨柱说,“北京那边,彩电、冰箱,都紧俏得很。听说深圳这边有路子,过来看看。”
“路子是有。”秦桧笑了,“但得看何经理想要什么货,能出什么价。”
“货要正宗,价好说。”何雨柱压低声音,“不瞒秦总,我在北京有些关系,百货大楼、东风市场,都能进去。只要货好,量不是问题。”
秦桧眼睛亮了。
他看看孙老板,孙老板微微点头。
“何经理,”秦桧举起酒杯,“既然你这么爽快,我也不藏着掖着。我这儿确实有批货,日本原装彩电,二十一寸,带遥控。你有兴趣吗?”
“多少台?”
“一百台。”
“什么价?”
秦桧报了个数。
比市场价低三成。
何雨柱心里清楚,这个价,只能是走私货。
“我要验货。”他说。
“可以。”秦桧说,“明天下午,仓库见。”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阿美在旁边看着,一直没说话。但何雨柱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带着审视。
十二点,何雨柱告辞。
走出夜总会,凉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他回头看了一眼。
霓虹灯还在闪烁。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回到招待所,已经凌晨一点。
何雨柱没睡,他给老梁打电话。
“明天下午,秦桧要带我去看货。一百台日本彩电,应该是走私的。”
“地点知道吗?”
“没说,明天通知。”
“好。”老梁说,“我会安排人盯着。但你要小心,这可能是个试探。”
“试探?”
“秦桧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老梁说,“第一次交易,很可能不是真货,或者有其他安排。你要见机行事。”
“明白。”
挂了电话,何雨柱躺在床上,睁着眼。
窗外,深圳的夜,灯火通明。
这是个不夜城。
也是个巨大的迷宫。
而他,已经走了进去。
能不能走出来,要看他的本事。
也要看,老天给不给机会。
他想起了于莉和晓晓。
想起了北京的小院。
想起了葡萄架下的月光。
然后,他闭上眼睛。
睡了。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