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堆着十几只竹匾,竹篾泛黄发脆,边缘磨得光滑,是村里最老的物件之一。沈老爷子在世时,总说这些竹匾比他岁数都大,“民国那时候,你太爷爷就用它们晒红薯干,竹篾缝里都藏着甜气”。如今老爷子走了三年,竹匾倒被林阿婆捡去,照样晒满了秋收的作物。
这天午后,林阿婆正把新收的绿豆倒在竹匾里,竹匾“吱呀”响了声,像是在应和。她戴着老花镜,用木耙子轻轻翻动豆子,阳光透过竹篾的缝隙落在她手上,印出细碎的光斑。“这竹匾晒东西透气,豆子不容易发霉,”她回头冲帮忙的孩子们笑,“比塑料筐子好多了,那玩意儿闷得很,豆子放三天就一股怪味。”
小宝蹲在旁边数竹匾,数到第七只时停了手——那只匾的边缘缺了个角,竹篾断了三根,用细铁丝歪歪扭扭地捆着。“阿婆,这只都破成这样了,咋还留着?”他伸手戳了戳铁丝,锈迹蹭在指尖。
林阿婆放下木耙,摸了摸那只破匾:“这只啊,有故事。你爷爷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桃,被追得慌不择路,抱着这匾挡了一下,桃核砸在匾上,磕掉个角。后来他总说,这匾替他挨了顿揍,得好好留着。”她指了指匾底,那里果然有个浅坑,“你看这坑,就是桃核砸的。”
正说着,村西的张叔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刚脱粒的谷子。“阿婆,借两只竹匾用用?我家的昨天晒玉米撑裂了。”他嗓门洪亮,震得竹匾又“吱呀”响。
“拿那两只新补的,”林阿婆指了指最边上的两只,“别碰那只缺角的,你叔公宝贝着呢。”
张叔嘿嘿笑:“知道知道,那是‘救命匾’嘛。上次我儿子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正好掉在这匾上,竹篾弹了三下,人啥事没有,就擦破点皮。打那起,我家小子见了这匾就鞠躬,说它是菩萨变的。”
孩子们听得新奇,围着破匾叽叽喳喳。林阿婆又拿起木耙,把绿豆耙得匀匀的:“这竹匾啊,不光能晒东西。1960年闹饥荒,村里把仅有的几捧麦粒分着种,就是用这匾育苗的——底下铺层稻草,洒水保湿,麦粒在竹篾缝里扎根,长出的苗嫩得能掐出水。后来收了麦子,全村人都对着这匾作揖呢。”
日头偏西时,林阿婆开始收豆子。她教孩子们把竹匾斜着立在槐树影里,“这样潮气能顺着竹篾往下滴,豆子不会返潮”。有只匾的竹篾松了,她从兜里摸出根细麻绳,三两下就编了个结,动作熟练得像在绣花。“你太奶奶教我的,”她眯着眼打结,“她说竹篾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硬拽会断。你看这结,松松垮垮的反倒结实,太紧了反倒撑不住力。”
收完最后一只匾,林阿婆让孩子们把它们摞起来。最底下那只缺角的被单独放在石墩上,她用布擦了又擦,像是在擦件宝贝。“等明儿晒红薯干,还得用它,”她望着西边的晚霞,声音轻轻的,“你爷爷说过,这匾晒出来的红薯干,带着竹篾的清香,比蜜还甜。”
张叔推着车往回走,路过时喊:“阿婆,明天我让我家小子来帮你翻谷子!”
“好啊,”林阿婆应着,摸了摸缺角的竹匾,“让他也学学,这老物件咋用着顺溜。”
晚风掠过晒谷场,竹匾们挤在一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说悄悄话。孩子们跑远了,笑声落在谷堆上,惊起几只麻雀。林阿婆坐在石墩上,看着那只缺角的竹匾被晚霞染成金红色,忽然觉得,这些竹匾哪是物件,分明是家里的老人,守着晒谷场,守着一年年的收成,也守着那些忘不掉的日子——日子会老,竹匾会旧,但藏在竹篾缝里的甜,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