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丰泽园,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窗棂,在后厨蒸腾的水汽里切出一道道光柱。李建国站在头灶前,手腕轻抖,锅里滑出的宫保鸡丁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盘中。鸡丁金黄,花生酥脆,葱段碧绿,红油润亮。
“三号桌,宫保鸡丁,走菜——”他声音不高,却清晰。
跑堂的小顺子麻利地端起盘子,经过时低声道:“建国哥,前头天福居的赵掌柜又来了,在雅间‘听雨轩’,说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李建国手上动作没停,用炒勺敲了敲锅沿:“跟赵掌柜说,后厨正忙,实在抽不开身。替我道个歉,就说改天我请赵掌柜喝茶。”
小顺子应声去了。旁边的二灶孙师傅瞄过来一眼,嘿嘿一笑:“建国,这都第几个了?前儿是同和居,昨儿是泰丰楼,今儿又是天福居。四九城八大堂都快轮一遍了吧?”
李建国没接话,只是将锅洗净,重新坐油。油温六成热时,下入浆好的鱼片。刺啦一声,白烟腾起,鱼肉瞬间定型。
他知道孙师傅话里那点酸意。这半年来,随着他改良的几道菜成了丰泽园的招牌,名声确实传出去了。先是食客间口口相传,后来《京城晚报》的美食栏目竟还专门写了一段,称“丰泽园小李师傅,年未弱冠而手艺老道,尤擅化繁为简,于传统中见新意”。
这一写,麻烦就来了。
起初是别的饭庄派人来“交流学习”,实则是来偷师。范师傅挡了几回,后来干脆立了规矩:后厨重地,非本店人员不得入内。
接着就是挖角。私下的、半公开的,开出的价码一个比一个诱人。天福居的赵掌柜最直接,上个月托人带话:只要肯过去,工资翻倍,年底分红,还答应给个“技术入股”的名头。
李建国都婉拒了。理由很得体:“栾老板和范师傅对我有知遇之恩,丰泽园待我不薄。”
这是实话,但不是全部。
更让他头疼的,是另一类人。
傍晚歇工时,李建国换了衣服从后门出来。刚走到煤市街拐角,一个穿着藏蓝色干部服、梳着分头的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笑:“李师傅!可等到您了。”
李建国脚步一顿,认出这是上星期来吃过饭的某机关食堂的采购科长,姓王。当时王科长对他做的葱烧海参赞不绝口,非要敬酒,还塞了张名片。
“王科长,您这是?”
“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王科长凑近些,压低声音,“就是……我们单位下周有个接待任务,规格很高。听说您跟商业局的陈主任熟?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陈主任要是能来露个面,那我们这接待工作可就圆满了!”
说着,一个信封就要往李建国手里塞。
李建国后退半步,手没伸,脸上仍是客气笑:“王科长,您误会了。陈主任是领导,来吃饭是瞧得起丰泽园的手艺。我就是个做饭的,哪敢说跟领导熟?更不敢替领导答应什么。这样,您要是想请陈主任,我建议您走正规渠道,向陈主任办公室发邀请函。”
王科长笑容僵了僵,还想说什么,李建国已经拱手:“对不住,家里妹妹还等着我吃饭,先走一步。”
转身时,他瞥见王科长脸色沉了下去,把信封狠狠塞回口袋。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陈主任成了丰泽园的常客,偶尔会叫李建国去雅间问几句菜,或者聊聊闲话,落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李建国攀上了高枝”。想通过他牵线搭桥认识陈主任的,想托他给栾老板递话拿供货合同的,甚至还有想让他帮忙安排子女进丰泽园的……
他挡回了一拨又一拨,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回到四合院,刚进门,就看见闫富贵在前院踱步,见他回来,眼睛一亮:“建国回来啦!”
“闫老师。”
“那个……丰泽园学徒的事儿,问得怎么样了?”闫富贵搓着手,眼神里满是期待。
李建国心里叹气。这事儿他压根没去问,但话不能这么说。“闫老师,最近后厨确实没空缺。范师傅说了,等下半年看看情况。您让解成别急,先在装卸队干着,积累点社会经验也是好的。”
闫富贵脸上掠过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是是是,不急,不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应付完闫富贵,李建国才回到自家屋里。岚韵已经煮好了粥,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个窝头。见他回来,小姑娘仰起脸:“哥,后院黄大婶下午送来一把自己种的菠菜,我焯水拌了,你尝尝。”
“好。”李建国洗了手坐下,夹了一筷子。菠菜嫩绿,只点了两滴香油和一点盐,清爽可口。
吃着饭,他却有些走神。
名声。这东西像双刃剑。它带来了尊重、收入和机会,但也带来了窥探、算计和危险。他现在就像站在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麻烦。
他想起了栾老板。那位精明的山东商人,这几年越来越低调。丰泽园的账目清清楚楚,该缴的税一分不少,对街道、对工会的活动积极支持,但私人应酬几乎不参加,也极少在公开场合发表看法。
以前李建国不太理解,觉得栾老板太过谨慎。现在他懂了。
这是1953年。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是山雨欲来。报纸上天天在讲“过渡时期总路线”,讲“逐步实现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嗅觉灵敏的人,已经能闻到风向的变化。
栾老板是在“藏锋”。把锋芒收起来,把姿态放低,才能在这大变局中平稳过渡。
而自己呢?一个十八岁的厨子,因为手艺好被捧得高高的,被各方势力盯着、算计着。这绝不是好事。
夜深人静时,李建国进了空间。
他没有去田里劳作,也没有去整理物资,只是坐在古井边,看着井口氤氲的白雾。
灵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让他的心慢慢静下来。
他想起穿越前看的那些史料,想起这个年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公私合营、定息、赎买……私营饭庄的未来是明确的。丰泽园再好,终究是别人的招牌。栾老板再器重他,他也只是个雇工。
而他的空间,他的知识,他的抱负,需要一个更大、更稳固、也更安全的舞台。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是时候换条赛道了。
厨师这个身份,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让他站稳脚跟,积累了第一桶金,建立了最初的人脉。但继续在这个行当里深耕,上限肉眼可见,风险却在不断增加。
他需要一张“护身符”,一个更光明正大的身份,一个能让他把空间里的知识和技术,合法合规地转化为对这个时代真正贡献的通道。
那张护身符,就是大学文凭。那个身份,就是大学生,将来是工程师,是技术人员。
国家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技术人才,是能搞建设、能搞研发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也是真正的“护身符”。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被翻得有些毛边的高考复习大纲。还有不到两个月。
“急流勇退……”他轻声念着这四个字。
不是退缩,而是战略转移。从聚光灯下悄然抽身,跳上一个更广阔、也更安全的舞台。
月光透过空间的“天穹”,洒下一片清辉。黑土地上的作物在静静生长,药圃里的人参在吞吐灵气,牲畜圈里传来安稳的呼吸声。
这里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他敢做出任何选择的底气。
但底牌不能亮出来。他要走的,是一条明面上的、堂堂正正的路。
李建国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空间茅屋里的那张),摊开数学题集。
名声是负累,也是阶梯。他踩着它看到了更远的风景,现在,是时候放下它,去攀爬真正的山峰了。
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1953年的春夜,温柔而深沉。而一颗年轻的心,已经做出了决断。
从灶台到课桌,从厨刀到钢笔。
这条路,他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