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晚上九点四十。
东四派出所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李建国坐在硬木椅子上,面前摊着十几张照片。桌子对面,市局来的王科长——一个四十多岁、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正用钢笔敲着笔记本。
“李建国同志,你再仔细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你那天晚上见过的?”
李建国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在一张张黑白照片上扫过。照片上都是男性,年龄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有的穿着中山装,有的穿着工装。他已经看了两遍,但没有一张脸与记忆中那个“右眉角有疤”的司机完全吻合。
“王科长,真的没有。”他摇摇头,“那个人我记得很清楚,方脸,右眉角的疤大概两公分长,是竖着的。”
王科长和旁边一位年轻干警交换了个眼神,收起照片:“好,辛苦了。今天让你来,主要是想让你辨认一下我们近期重点监控的几个对象。既然没有,那可能是新的线索。”
“王科长,”李建国犹豫了一下,“那批图纸……”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王科长打断他,但语气还算温和,“案件正在侦办中,涉及国家机密。你提供了重要线索,已经立了功,剩下的交给我们。”
李建国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知道规矩。
从派出所出来时,已经十点二十了。夜色浓重,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他推着自行车走出派出所院子,王科长在后面送他。
“小李同志,”临别时,王科长拍了拍他的肩,“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如果发现任何异常,或者想起什么新的细节,随时来派出所报告。”
“我明白。”
骑车离开派出所,李建国选择了一条比较绕但相对安全的路线——沿着东四大街往北,再拐进宝钞胡同回南锣鼓巷。这条路晚上还有几盏路灯亮着,偶尔能遇到下夜班的工人。
但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刚才看照片时,他注意到王科长和那位年轻干警的眼神交流——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警惕和担忧的神情。难道那个司机身份很特殊?或者,这个案子比想象中更大?
正想着,车拐进了宝钞胡同中段的一条岔道。这里比主胡同更窄,两侧的院墙高耸,路灯坏了三盏,只剩下最远处一盏还亮着昏黄的光。
李建国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煤油灯的光圈在石板路上摇晃,只能照亮前方四五米的范围。四周安静得有些反常——这个时间,虽然大部分人家都睡了,但总该有鼾声、梦呓声、或者老鼠窸窣的动静。可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
他握紧了车把,呼吸调整到最轻缓的状态。灵泉水的清凉感在体内流转,耳力提升到极致。
忽然,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音——不是从前后,而是从侧面院墙上方传来的。那是衣服摩擦瓦片的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但在寂静的夜里,被他捕捉到了。
有人!
李建国心跳陡然加速,但身体反而更加镇定。他没有抬头,没有东张西望,继续以原来的速度向前骑,同时脚下暗暗蓄力,随时准备弃车闪避。
十米、五米、三米……
就在他即将骑出这段黑暗区域时,前方那盏唯一亮着的路灯,“啪”地一声,灭了。
不是自然熄灭,是被什么东西打灭的——李建国听到了石子撞击灯罩的清脆响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侧院墙上,两道黑影如夜枭般扑下!动作迅捷狠辣,直取他的要害——一人抓向他的脖颈,一人踹向他的腰眼!
生死关头,李建国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他猛地一脚蹬地,整个人从自行车上弹起,向后倒翻。自行车“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而他在空中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两记杀招。
落地时,他脚下踩着八极拳的桩步,稳如磐石。煤油灯滚落在地,火苗尚未熄灭,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他看清了袭击者——两个穿着深色紧身衣的男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冰冷,凶戾,像野兽。
“你们是谁?”李建国沉声问,全身肌肉绷紧。
两人没有回答,对视一眼,再次扑上。这次他们换了战术,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左边那人一记鞭腿扫向他的下盘,右边那人双拳如锤,直轰他的面门。
是专业杀手!李建国瞬间判断。这种配合,这种狠辣,绝对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
他不敢硬接,脚下步法一变,使出八极拳里的“游龙步”,身形如泥鳅般从两人的夹击缝隙中滑了出去。同时右手成掌,一记“劈山掌”砍向左边那人的膝弯。
“砰!”掌腿相击,那人闷哼一声,显然没料到这个“学生”有如此力道和速度。
但另一人的拳头已经到了。李建国来不及完全躲闪,只能侧身用肩膀硬扛。
“咚!”重拳砸在左肩胛骨上,剧痛传来,但他咬着牙没吭声,借着这股力道向后滑出两步,拉开距离。
“有两下子。”右边那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可惜,今天必须死。”
话音未落,两人再次扑上。这次他们不再保留,招式全开。李建国这才看清,他们用的不是常见的拳脚功夫,而是一种更简洁、更致命的格斗术——招招冲着关节、咽喉、太阳穴等要害。
是军用的搏杀术!
李建国心头一沉。他练了两年八极拳,但终究是强身健体、学习传统武术为主,实战经验太少。而对方明显是经过严格训练、手上沾过血的。
不能慌,不能慌……他深吸一口气,灵泉水的清凉感流遍全身,剧痛的肩膀似乎缓解了些。脑海中,那些在空间里反复演练的拳招一一闪过。
八极拳,刚猛暴烈,崩撼突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啊——!”李建国低吼一声,不退反进,迎着两人的攻势冲了上去。
左边那人一记手刀劈向他的脖颈。李建国不闪不避,在对方手刀即将触体的瞬间,猛地低头前冲,一记“贴山靠”重重撞在对方胸口。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
那人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上,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但另一人的攻击也到了——一把匕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直刺他的后心。
李建国根本来不及转身。生死瞬间,他凭着多年练武形成的本能,身体强行扭动,匕首擦着他的左臂划过。
“嗤啦——”衣袖破裂,皮开肉绽。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反而激起了凶性。他右手回身一抓,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那人吃痛,匕首脱手。
李建国顺势一记“顶心肘”,重重撞在对方心窝。
“噗……”那人喷出一口血,踉跄后退。
但还没死!那人眼中凶光一闪,左手竟又摸出一把更短的匕首,朝李建国咽喉抹来。
李建国想躲,但左臂的剧痛影响了动作,慢了半拍。眼看匕首就要割到喉咙——
“砰!”
一声闷响。不是匕首入肉的声音,是李建国的额头狠狠撞在对方鼻梁上的声音。
八极拳,头打!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招。在空间里练习时,总觉得太过凶残,从未全力用过。但此刻生死关头,什么招式都顾不上了。
“呃……”那人鼻梁塌陷,鲜血喷涌,动作一滞。
李建国抓住这零点几秒的机会,右手成爪,一记“锁喉”,死死扣住对方的咽喉。
“咔嚓。”
喉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那人眼睛瞪大,瞳孔涣散,软软倒地。
结束了。
李建国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石板路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肩膀刚才挨了一拳的地方也钻心地疼,可能骨裂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第一个被他撞飞的人,胸口凹陷,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第二个,咽喉处一片狼藉,鲜血还在汩汩涌出。
“呕……”
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李建国弯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顺着嘴角流下。
他杀人了。
第一次杀人。
虽然是为了自卫,虽然对方是要他命的杀手,但那种生命在手中流逝的感觉……那种温热的身体逐渐变冷的感觉……
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后怕。刚才只要慢半拍,只要判断错一次,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那妹妹怎么办?她才十岁……
不,不能在这里待着。
李建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检查了两人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几样东西:两把匕首,一些零钱,还有一个金属小牌——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暗号标记。他把这些东西连同两人的蒙面布都收了起来。
然后,他处理现场。用随身带的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里剩下的煤油,把沾了自己血迹的地面烧了一遍。又从空间里取出一小瓶他配制的药粉——这是根据医书配的,能加速有机物分解——撒在血迹和打斗痕迹上。
做完这些,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不敢久留,扶起自行车,快速离开了巷子。
骑车时,左臂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他咬牙忍着,尽量保持正常速度。经过一个公共水龙头时,他停下来,简单冲洗了伤口,用撕下的衣服内衬草草包扎。
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
推开院门,中院贾家的灯还亮着,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贾东旭的媳妇刚生了二胎,这几天全家都没睡好。后院黄大婶家也亮着灯,可能是在等上夜班的儿子。
李建国家里,灯也亮着。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推门进去。
“哥!”岚韵果然还没睡,从里屋跑出来,看到他,小脸一下子白了,“哥!你胳膊怎么了?”
“没事,骑车摔了一跤。”李建国挤出笑容,“别怕,皮外伤,已经包扎过了。”
“流了好多血……”岚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真没事。”李建国用右手摸摸妹妹的头,“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哄妹妹睡下后,李建国坐在外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左臂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咬紧牙关才没发出声音。
他从空间里取出一瓶特制的金疮药——是用空间药材配制的,效果远超市面上的任何伤药。解开临时包扎,伤口很深,皮肉外翻,但幸运的是没伤到骨头。
清洗、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但手一直在抖。
处理好伤口,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
今晚的一切在脑海里回放:那两张死不瞑目的脸,喉骨碎裂的声音,鲜血的温度……
他杀人了。
为了活命,他杀了两个人。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他们是要杀你的敌特,是窃取国家机密的败类,死有余辜。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交战。
许久,李建国缓缓站起身,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下。
冷水让他打了个激灵,也清醒了些。
他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门。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妹妹熟睡的小脸上。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为了这个笑容,为了父亲用生命守护的这一切,他不能倒。
哪怕手上沾了血,哪怕从此要背负着两条人命活下去。
这是他选择的路。
窗外,1954年的夏夜,深了。
而一个年轻人,在这个夜晚,完成了一场残酷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