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瓷在太医署“一针定乾坤”的事,不出半日,便传遍了宫廷内外。
周院判那句“佩服”,更是被有心人渲染得神乎其神。
一时间,沈青瓷“神医”之名,不再仅限于民间,更是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廷里,砸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连带着百草堂的生意都更上一层楼,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女眷,都开始悄悄派人去那里问诊求药。
贤妃在长春宫里,又摔碎了一套上好的甜白釉茶具。
“好个沈青瓷!本宫倒是小瞧了她!”她美眸含煞,胸口剧烈起伏。太医署的刁难不仅没奏效,反而让她借机扬了名!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娘娘息怒。”心腹宫女低声劝道,“那沈氏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县主,仗着几分医术和太子殿下的青睐罢了。只要寻个合适的时机,让她在众人面前狠狠栽个跟头,失了圣心,到时还不是任由娘娘拿捏?”
贤妃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你说的对。本宫不能自降身份与她正面冲突,需得借力打力……”她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去,传话给承恩公夫人,就说本宫近日得了些稀罕的墨菊,请她邀些相熟的夫人小姐,三日后入宫赏花。”
……
三日后,长春宫偏殿暖阁。
秋光正好,各色名品菊花争奇斗艳,尤以几盆姿态奇崛、色泽深紫近墨的墨菊最为引人注目。
贤妃端坐主位,华服美饰,言笑晏晏,与几位宗室王妃、勋贵夫人谈笑风生,仿佛全然忘了前几日的龃龉。
沈青瓷也收到了帖子。她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但不得不来。
她今日依旧穿着符合县主品级、但样式简约的秋香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清新脱俗。
她一进来,原本热闹的谈笑声便是一滞,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贤妃仿佛才看到她,笑着招手:“安平县主来了,快过来坐。本宫早就想设宴谢谢县主救治太子之功,今日总算得了空。”
“娘娘言重了,此乃民女本分。”沈青瓷依言上前,在贤妃下首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宴席过半,气氛看似融洽。
贤妃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安平县主医术如此高明,不知可通晓调理妇人胞宫、助益子嗣之道?”
这话一出,满场寂静。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知道璟王燕知珩成婚两年,府中妻妾皆无所出,沈青瓷更是因此被贬。贤妃此刻提起这话,无异于当众撕开沈青瓷的伤疤,更是暗讽她自己都生不出孩子,有何资格谈助益子嗣?
几位与贤妃交好的夫人立刻掩唇轻笑,目光讥诮地瞟向沈青瓷。
燕知珩的生母,早已逝去的端慧皇后的手帕上,康王妃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沈青瓷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她抬起眼眸,看向贤妃,目光清澈见底,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仿佛不解其意的疑惑:
“回娘娘,医道相通,妇人科亦有所涉猎。只是,子嗣缘分,关乎夫妇双方精血盈亏、情志调达,乃至天地人和,并非单一药石可强求。民女以为,与其执着于汤药,不若放宽心境,调养根本。譬如土壤肥沃,阳光雨露充足,草木自然繁茂。”
她这番话,避开了自身尴尬,从医学角度理性阐述,更暗讽有些人自身“根基”不足,却只知一味求药,境界高下立判。
贤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就在这时,承恩公夫人——贤妃的母亲,笑着接口道:“县主说的是。不过,说到调养根本,老身近日倒偶得一张古方,名为‘百子千孙丸’,据说极是灵验。只是其中几味药引颇为罕见,老身见识浅薄,辨不真切,今日恰逢其会,不若请县主这位神医帮忙掌掌眼?”
说着,她便示意丫鬟将一个精致的锦盒捧到沈青瓷面前。
来了。沈青瓷心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她缓缓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张略显陈旧的绢布,上面写着药方,旁边还放着几味已经炮制好的药材样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青瓷身上。
沈青瓷拿起药方,仔细观看,又拈起那几味药材,一一嗅闻,甚至用指尖碾碎一点细看。
暖阁内落针可闻。
片刻后,沈青瓷放下药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承恩公夫人,又转向贤妃,声音清晰而平稳:
“夫人,娘娘。此方……民女看过了。”
“哦?县主觉得如何?可能辨出真伪?”承恩公夫人迫不及待地问,眼底藏着恶毒的笑意。这方子是她花重金寻来的陷阱,里面掺杂了两种外形极其相似,但药性一温一烈、一补一伐的药材。若非顶尖药师,极易混淆。一旦沈青瓷辨错,当着这么多贵妇的面,她这“神医”之名便将彻底扫地!甚至可能被扣上“识药不清、庸医害人”的帽子!
沈青瓷微微颔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仿佛觉得有趣的弧度:
“辨出来了。此方构思倒也精妙,看似是温补求子之方。只是……”
她顿了顿,拿起其中一味色泽暗红、形似桂皮的药材:“这味‘血竭’,并非真品,而是用‘赤血藤’根茎冒充。二者外形相似,但血竭活血化瘀,赤血藤却性烈有毒,久服伤及胞宫根本,莫说求子,怕是会令女子终身难孕。”
她又拈起另一块黄褐色的块茎:“还有这味‘天花粉’,实则是‘木薯根’所仿。天花粉清热生津,而木薯根……含有微量毒素,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无益。”
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的承恩公夫人和贤妃,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夫人是从何处得来此方?献方之人,其心……怕是颇为歹毒。若非熟知药性,轻易用了此方,后果不堪设想。这哪里是‘百子千孙丸’,分明是……‘断子绝孙方’啊。”
“轰——!”
沈青瓷的话,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承恩公夫人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青瓷:“你……你胡说什么!”
贤妃更是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沈青瓷,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她本想用这方子让沈青瓷身败名裂,却万万没想到,竟被她当场揭穿,反而将“献断子绝孙方”的恶名,扣在了自己母亲头上!
这下,不仅没能打击到沈青瓷,反而让她们母女成了全场笑柄!其用心之险恶,更是暴露无遗!
暖阁内鸦雀无声,所有贵妇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看向贤妃和承恩公夫人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康王妃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掩去了嘴角一丝了然的笑意。
沈青瓷从容起身,对着贤妃微微一福:
“娘娘,民女才疏学浅,或许所言有误。为稳妥起见,不妨请太医署周院判或其他资深太医再来鉴定一番?以免……冤枉了好人,或是……纵容了恶人。”
她这话,直接将了贤妃一军。请太医?那岂不是让更多人知道她母亲献假药方?
贤妃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咬碎银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场赏花宴,彻底成了一场闹剧和贤妃的滑铁卢。
沈青瓷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敬佩、忌惮的目光中,再次微微躬身:
“娘娘若无其他吩咐,民女先行告退。”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阳光洒在她挺直的脊背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
经此一役,“安平县主”沈青瓷之名,将真正响彻整个京城权贵圈。
而贤妃与她,已是不死不休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