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燕知珩靠在一处背风的岩石裂隙中,粗重地喘息着。玄色大氅早已被冰雪与凝固的血块浸透,沉重如铁。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虽经简单包扎,依旧在不断渗血,带来刺骨的寒意与阵阵眩晕。
铁壁关内的混乱与大火,为他和小队亲卫赢得了突围的契机。他们如同受伤的狼群,在叛军与北狄游骑的层层搜捕下,一路迂回潜行,向着传闻中仍有小股朝廷抵抗力量活动的“野狼谷”方向转移。
代价是惨重的。跟随他潜入关内的十余名亲卫,如今仅剩七人,人人带伤,疲惫不堪。
“王爷,喝点水。”陈锋将水囊递过来,声音沙哑干涩。他的手臂也缠着渗血的布条。
燕知珩接过,抿了一口冰冷的雪水,刺骨的凉意让他精神稍振。他抬眼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山峦与风雪。
京城……青瓷……
他怀中贴身藏着一份染血的简易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可能藏有忠于朝廷残兵的地点。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而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的,除了肩头沉重的责任,还有脑海中那个清冷而坚韧的身影,以及……她或许正默默为他筹备药资的念头。
“休息一个时辰,继续赶路。”燕知珩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容置疑,“我们必须在天亮前,抵达野狼谷外围。”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是为了平定叛乱,更是为了……回去见她。那个他曾辜负,却在他最危难时,以另一种方式给了他一线生机的女子。
……
京城,统筹司。
沈青瓷接到影七密报,得知燕知珩下落不明、可能受伤的消息后,表面依旧镇定地处理着各项事务,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失神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她下令加快第二批药材的筹备,并特意在其中加入了大量用于治疗严重外伤、消炎生肌的珍贵药材,以及应对失血过多和体力衰竭的强效补剂。每一份药包,她都亲自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小姐,您已经忙了一整天了,歇歇吧。”云雀看着沈青瓷越发尖削的下巴和眼下的青影,心疼不已。
沈青瓷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阴沉的天色上,仿佛能感受到北境刺骨的寒风。“北境的将士在流血,我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
她抚摸着腹部,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律动,仿佛在汲取力量。孩子,再坚持一下,等你父王平安归来……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李仁快步进来,脸色有些难看:“主人,户部来了位郎中,说要核对我们上一批药材的支用账目和……补偿款项的预支申请。”
来了。沈青瓷眸光一冷。康王妃的提醒言犹在耳。果然有人按捺不住,想从财务流程上找她的麻烦,拖延甚至克扣前线救命的款项。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恢复平静:“请他去偏厅,我亲自去见他。”
偏厅内,那位户部郎中端着官架子,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李仁呈上的账册,鸡蛋里挑骨头。
“……这笔采购,为何未见三家比价?还有这笔运输费用,似乎超出了常例……安平县主,非是下官为难,实在是国库艰难,章程如此,不得不慎啊。”郎中拖长了语调,眼神闪烁。
沈青瓷静静听完,并未动怒,只从袖中取出一本更厚的册子,轻轻放在对方面前。
“这是统筹司成立以来,所有药材采购、入库、调配、发运的详细记录,每一笔皆有来源商户画押、经手人签字、接收军队(或中转站)回执存根。至于采购与运输,战时紧急,一切以效率为先,若按平时章程,延误了军机,这个责任……不知大人可愿与我一同面见太子殿下分说?”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千斤,将那郎中的刁难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更抬出了太子。
那郎中脸色变了几变,额角见汗。他没想到沈青瓷准备如此充分,更没想到她如此强硬。
“至于补偿款项,”沈青瓷继续道,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那是战后抚恤商户、维系医药供给链条不断之根本。若因款项不到位导致后续药材无法及时筹集,影响前线战事……这后果,恐怕不是大人一句‘国库艰难’就能担待的。”
她站起身,虽身怀六甲,气势却丝毫不弱:“账册在此,大人可慢慢核对。若无疑问,还请尽快将首批补偿款项拨付。统筹司事务繁忙,就不多留大人了。”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那郎中被她一番连消带打,噎得面红耳赤,却又抓不住任何把柄,只得悻悻起身,灰头土脸地告辞。
李仁看着那人离去,长舒一口气,敬佩道:“主人英明!”
沈青瓷却并无喜色,只淡淡道:“这只是开始。日后此类刁难,只怕会更多。我们必须更加谨慎,不留任何纰漏。”
她回到书案前,继续处理公文,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唯有紧抿的唇线,透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
数日后,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
野狼谷入口处,一支约百人的队伍悄然出现。他们衣衫褴褛,装备简陋,但眼神锐利,带着边军特有的悍勇之气。
为首的是一名满脸风霜的老校尉。当他看到从岩石后蹒跚走出的、那个虽然狼狈不堪却依旧气势逼人的玄色身影时,猛地愣住了,随即眼眶瞬间红了。
“王……王爷?!真的是您!末将……末将还以为……”老校尉声音哽咽,带着幸存的狂喜,单膝跪地。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激动地跪下。
燕知珩看着这些依旧忠于朝廷的将士,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一松。他强撑着站稳,抬手虚扶:“起来……都起来。活着就好。”
陈锋等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几乎脱力。
老校尉连忙起身,招呼士兵们上前搀扶伤员。当他看到燕知珩肩上那狰狞的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王爷,您这伤……”
“无碍。”燕知珩摆摆手,目光扫过这支队伍,“谷中情况如何?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回王爷,谷中现有弟兄约五百余人,皆是各地被打散后聚集过来的。粮草药材……极为匮乏,尤其是伤药,很多兄弟的伤口都……”老校尉语气沉重。
燕知珩眸光一暗。果然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与疼痛,声音沉肃:“传令下去,严密警戒,救治伤员。另外,派人设法与朝廷……与京城取得联系。”
他顿了顿,补充道:“重点告知京城统筹司,安平县主……北境,急需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止血散,和治疗外伤溃烂之药。”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个远在京城,却可能唯一能理解北境急需何物的人身上。
青瓷,你能听到吗?
北境的星火未熄,我在等你。
……
几乎在燕知珩抵达野狼谷的同一时间,京城统筹司内,沈青瓷看着刚刚整理完毕、准备发运的第二批药材清单,目光落在其中特意加量配置的治疗外伤和消炎生肌的药品上,心口再次莫名一悸。
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玉佩,仿佛能感受到它传来的、微弱的温热。
她抬头,对李仁坚定道:“这批药,提前发运。走最快的通道,不惜代价,直送北境前线!”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跨越千山万水,将两颗心,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