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次辅张阁老的拜帖,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统筹司内外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张阁老乃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不及首辅位高,但其在清流文官中的影响力,甚至更胜一筹。他素来以持重中立着称,在此微妙时刻主动拜访沈青瓷这位风口浪尖上的县主,其意味耐人寻思。
沈青瓷接到帖子,并未立刻回复,而是静坐片刻,将近日朝中动向、张阁老一系的立场、以及康王妃之前的提醒,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
“云雀,去回话,就说我身子不便,若张阁老不嫌简慢,请于明日巳时前来统筹司一叙。”她最终做出了决定。避而不见显得心虚,在统筹司见面,则是她主场,能掌握更多主动。
……
次日巳时,张阁老准时到来。他身着寻常儒衫,未摆阁老仪仗,只带了一名捧书的小童,显得颇为随和。
沈青瓷在偏厅接待,依礼奉茶。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更显庄重的深青色县主常服,虽孕肚明显,但脊背挺直,气度沉静。
“张阁老屈尊前来,不知有何指教?”寒暄过后,沈青瓷开门见山。
张阁老抚须微笑,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指教不敢当。老朽今日前来,一是感佩县主以女子之身,临危受命,将这医药统筹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惠及前线将士,实乃女中豪杰,令我辈汗颜。”
“阁老过誉,分内之事。”沈青瓷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其二嘛,”张阁老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深意,“如今陛下静养,太子监国,然太子终究年幼,朝局纷繁,需老成持重之人辅佐稳定。璟王殿下远在北境,浴血奋战,京城这边,更不能乱。”
他顿了顿,看向沈青瓷:“县主执掌医药命脉,位置关键,难免惹人注目。日前吴太医之事,便是例证。老朽不才,在朝中尚有些许人望,或可为县主分担些许压力,居中转圜,免得县主被琐事烦扰,能更专注于救死扶伤之大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表达赏识,更是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暗示可以成为她在朝中的奥援,替她抵挡明枪暗箭。
沈青瓷心中清明。张阁老这是看中了她在太子面前的影响力以及手中掌握的实质资源,想将她,或者说将她背后的力量,拉入他的阵营,至少是建立一种合作关系。
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接受,也没有拒绝,只缓声道:“阁老拳拳之心,青瓷感念。统筹司所为,一切皆是为了前线将士,为了大燕安定。青瓷只知尽心办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朝局纷扰……”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张阁老,“青瓷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只信太子殿下自有圣裁,陛下亦会早日康复。阁老若真心为国,青瓷在此替前线将士,先行谢过。”
她将个人摘了出去,把一切拔高到“为国”“为将士”的高度,既表明了自己无意卷入派系之争的立场,又给了张阁老一个台阶,暗示若他真是为国出力,她自然乐见其成。
张阁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这安平县主,年纪轻轻,处事却如此老练圆融,不卑不亢,难怪能在如此复杂的局面下站稳脚跟。
“县主心怀家国,令人敬佩。”张阁老笑了笑,不再深入这个话题,转而聊了些北境风物、医药之道,气氛倒也融洽。约莫一炷香后,他便起身告辞。
送走张阁老,沈青瓷面上的从容渐渐褪去,染上一抹凝思。张阁老的拉拢,意味着朝中格局正在重新洗牌,她这个位置,已成了各方势力都想争取或控制的棋子。
她必须更加小心。
……
北境,野狼谷。
燕知珩的伤势已大致痊愈,这得益于沈青瓷送来的药材,也得益于他远超常人的体魄与意志。他没有浪费时间休养,伤势稍稳,便投入了紧张的整军与策划中。
凭借着璟王的身份、之前铁壁关的壮举以及源源不断送达的物资(尽管数量有限),野狼谷聚集的兵力已超过千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燕知珩将其重新整编,汰弱留强,严明军纪,日夜操练。
他采纳了陈锋等人的建议,派出数支精干的小队,像匕首一样,不断插入叛军控制区的薄弱环节。
有的小队,专门伏击叛军的粮草运输队,抢夺物资,焚毁无法带走的。
有的小队,化装成流民或商贩,潜入叛军占领的城镇,散播朝廷大军不日将至、璟王殿下仁德勇武的消息,动摇叛军民心,并暗中联络那些可能被策反的军官。
还有的小队,则由燕知珩亲自带领,执行最危险的任务——猎杀叛军派出的巡逻队和斥候,获取最新情报,并寻找北狄与赵莽之间的矛盾裂痕。
这一夜,燕知珩带着一队精锐,潜伏在一条叛军常用的水源附近。
寒风刺骨,积雪没膝。他们如同雪原上的石雕,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只有呼出的微弱白气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王爷,来了。”耳畔传来亲卫极低的声音。
燕知珩眯起眼,看到一队约二十人的叛军巡逻队,骂骂咧咧地走向水源,毫无戒备。
“动手。”他声音冷冽,如同这北境的寒风。
没有呐喊,只有弓弦震动与利刃破风的轻响。箭矢精准地没入敌人的咽喉、心口,瞬间倒下一片。幸存的叛军惊慌失措,还未拔出武器,燕知珩已如猛虎般扑出,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血花飞溅。
战斗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清点战场,俘虏三人。
燕知珩走到一名看似头目的俘虏面前,蹲下身,冰冷的眼神直视对方惊恐的双眼:“赵莽和北狄人,最近有什么动向?说。”
那俘虏被他身上的杀气所慑,结结巴巴地道:“……赵……赵将军,不,赵莽他……他和北狄的秃鲁花将军,前几日因为……因为战利品分配,吵得很厉害……秃鲁花嫌分得少,还打伤了赵莽的一个亲信……”
燕知珩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有矛盾!
“还有呢?”
“还……还有,听说……听说朝廷,朝廷派了援军,快到了……”
“援军?”燕知珩眉头微挑,“谁领军?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小的……小的不知,只是听上面的军官喝酒时提过一嘴,说……说是什么阁老力主的援军……”
阁老?燕知珩心念电转。京城哪位阁老?张阁老?还是……
他站起身,对陈锋道:“把他们带回去,仔细审问。另外,加派斥候,往南、往东两个方向,探查朝廷援军的消息,务必弄清虚实!”
如果真有援军,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援军”,他不得不防。
他抬头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笼罩在沉沉的暮色中。
青瓷,京城此刻,又是何等光景?
你是否,也正面临着无形的刀锋?
他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战事!
必须……尽快回到她身边!
北境的雪,依旧在下。
但冰雪之下,复仇的火焰与归乡的执念,已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