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淅淅沥沥的,把镇子浇得湿漉漉的。许二爷蹲在木工台旁,手里攥着块核桃木,正琢磨着刻个长命锁。雨丝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台面上积了小水洼,他时不时用袖子擦把脸,把溅到木头上的雨珠抹掉。
“老二,你看这纹路咋样?”他举着木料往屋里喊,声音被雨声打湿了,有点闷。
仲老二正帮许娇莲给悦悦换尿布,闻言探出头来:“核桃木硬,刻花纹得用细凿子,别用蛮力。”
许二爷“哦”了一声,翻出那把最小的凿子,凑到木料前眯着眼看。雨雾里,他的侧脸轮廓被水汽晕得柔和了些,原本沾着煤屑的皮肤,这些日子养得白净了点,只是眉骨和颧骨上的棱角,比从前更分明了。
“二爷,给我修修这板凳呗?”门口传来王婶的声音,她举着把油纸伞,手里拎着个瘸腿的板凳,“昨儿孙子踩上去,‘咔嚓’就折了,你看这榫头……”
许二爷赶紧放下凿子,接过板凳瞅了瞅:“小事。”他往板凳腿上啐了口唾沫,用手使劲掰了掰,“榫头松了,钉个木楔子就行。”
王婶把伞往门后一靠,看着他找出锤子和木楔:“你这手艺越来越像样了,前儿见你给李大爷修的烟杆,那花纹刻的,比镇上老字号的还精致。”
“瞎琢磨呗。”许二爷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锤子往木楔上“啪”地敲了一下,力道没掌握好,木楔子折了,“哎哟”一声,挠挠头又换了一根,“王婶你坐,我这就给你弄好。”
许娇莲抱着悦悦在柜台后算账,听着外面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她想起刚见许二爷时,他拿着凿子手都抖,现在修个板凳已经像模像样了。这一个月,他身上的煤窑味渐渐被木屑香取代,说话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却少了些在外面闯荡的戾气,多了些安稳的烟火气。
雨停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许二爷把修好的板凳递给王婶,凳腿上还特意刻了个小桃心:“让你家孙子小心点,再踩折了,我可不给修了。”
“你这孩子。”王婶笑着接过,从篮子里掏出个布包,“给悦悦的,刚蒸的南瓜糕,甜丝丝的。”
许二爷拎着布包往屋里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莲儿,你看王婶给的南瓜糕!”
悦悦正趴在仲老二怀里啃木梳,听见声音转过头,小胳膊小腿扑腾着要他抱。许二爷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捏起块南瓜糕,掰了点往孩子嘴里送,小家伙吧唧着嘴,吃得满脸都是黄糊糊的。
“慢点吃,没人抢。”许娇莲拿过手帕给她擦脸,“小爷,你也吃块。”
“哎。”许二爷拿起块往嘴里塞,南瓜的甜混着面香,在舌尖化开,“比煤窑上的窝窝头好吃十倍。”他突然想起什么,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对了,给你带的。”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用红线系着的酸枣糕,黑红黑红的,还沾着点尘土。“前儿去后山给铺子拾柴,见着几棵酸枣树,摘了点回来,自己熬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放多少糖,怕你嫌酸。”
许娇莲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酸得眯起了眼,随即又尝到淡淡的甜,像小时候他偷偷塞给她的野酸枣。她看着许二爷黑黢黢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眼眶一下子热了:“好吃,比供销社买的还好吃。”
仲老二在旁边削着木料,听着他们说话,嘴角噙着笑。他知道,许二爷这是把小时候的疼惜,都揉进这几块酸枣糕里了。
夜里关了铺子,许二爷还在灯下琢磨他的长命锁。核桃木被打磨得锃亮,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寿”字,旁边还刻了只小鸟,鸟尾巴有点像小鸡。
“老二,你说这鸟像不像?”他举着锁往仲老二那边凑,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眼睛亮得很。
仲老二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来看了看:“像,就是尾巴短了点。”他拿起刻刀,在鸟尾巴上添了两笔,“这样就精神了。”
许二爷看着那添出来的两笔,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咋就没想到呢。”他把长命锁往怀里一揣,“等明儿打磨好了,给悦悦戴上,保准能长命百岁。”
仲老二笑了:“你这都快成悦悦的专属木匠了。”
“那可不。”许二爷得意地扬下巴,“我外侄女,我不疼谁疼?”他突然压低声音,“老二,我攒了点钱,想给莲儿扯块好布,做件棉袄。你说她穿啥颜色好看?”
“她喜欢湖蓝色。”仲老二想都没想就说,“上次路过布庄,她盯着湖蓝的细棉布看了好一会儿。”
“湖蓝色。”许二爷在心里默念着,往炕席底下摸了摸,掏出个用布包着的钱袋,“够不?”
仲老二凑过去看,里面零零整整有二十多块:“够了,还能给悦悦买两身小衣裳。”
许二爷把钱袋又仔细包好,塞回炕席底下,拍了拍:“等赶上下个集,咱就去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静悄悄的。许二爷打了个哈欠,往被窝里钻:“明儿得早点起,把那几个木盒打磨出来,张嫂说要给她闺女当嫁妆。”
“嗯。”仲老二应着,吹灭了油灯。
黑暗里,许二爷翻了个身,突然说:“老二,谢谢你。”
仲老二愣了愣:“谢我啥?”
“谢你肯教我木活,谢你……”许二爷的声音低了些,“谢你把莲儿照顾得这么好。”在煤窑里最苦的时候,他总怕莲儿受委屈,现在看来,是自己瞎操心了。
仲老二没说话,只是往他那边挪了挪,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有些话不用说,都在心里呢。
第二天一早,许二爷果然起得很早。他把那几个木盒搬到院子里,借着晨光打磨,砂纸蹭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响。许娇莲起来烧火,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小爷是真的长大了。
集日那天,许二爷揣着钱,拉着仲老二去了布庄。他指着那块湖蓝色的细棉布,声音洪亮:“同志,就要这块,给我扯六尺!”
售货员笑着量布:“给媳妇做的?这颜色真好看。”
许二爷脸一红,刚想说是给侄女的,仲老二在旁边接话:“给我媳妇做的,她喜欢这颜色。”
许二爷愣了愣,随即嘿嘿笑起来:“对对,给我侄媳妇做的。”
布庄老板在旁边听见了,打趣道:“你这小叔子,比当丈夫的还上心。”
“那可不。”许二爷把布往怀里一抱,像揣着宝贝,“我就这一个侄女,得疼着。”
回去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戏文。仲老二看着他怀里的湖蓝布,又看了看他被风吹起的衣角,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布的颜色,清清爽爽的,却透着股子暖。
许娇莲收到布的时候,正在给悦悦喂奶。她摸着那光滑的棉布,指尖微微发颤,抬头看了看许二爷,他正挠着头嘿嘿笑,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
“等我学好了刺绣,就在上面绣朵牡丹。”她轻声说。
“哎!”许二爷重重点头,“绣好了给我看看,我给你刻个木架子,专门挂着。”
悦悦在怀里吃饱了,打了个小奶嗝,许娇莲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又看了看院子里忙着刨木料的仲老二,和正蹲在地上比划着什么的许二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
她知道,不管是歪了的菩萨像,还是刻着桃心的板凳腿,或是这块湖蓝色的棉布,里面都藏着最实在的疼惜。这些疼惜像院子里的老槐树,默默扎根,慢慢生长,最后枝繁叶茂,为她和孩子,撑起了一片最安稳的天。而那些乱了的辈分,说错的话,都成了这棵树上最鲜活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说着日子里最寻常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