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续的媳妇叫柳芽,是邻村种茶人家的女儿,手脚勤快,眉眼间带着股葡萄藤似的韧劲。她嫁过来的第二年,就跟着仲绵学绣活,学得极快,尤其擅长在竹器上绣花纹——仲续编个竹篮,她就在篮沿绣圈兰草;编个竹席,她就在边角绣朵山茶,竹的清劲配着绣的柔婉,成了老屋的新景致。
这年春天,柳芽生了个儿子,眉眼像极了仲老二,塌鼻子厚嘴唇,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仲承给孩子取名“仲念”,说要让他记住祖辈的念想。满月那天,老屋的葡萄藤刚抽出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柳芽抱着孩子坐在藤下,仲续给她递来杯新沏的春茶,茶盏垫是她自己绣的葡萄芽,针脚细细的,像刚冒头的希望。
“爹说,太奶奶当年就是在这藤下绣出第一幅像样的绣品。”柳芽轻轻晃着孩子,“你说,这藤是不是真有灵性?”
仲续蹲在旁边编竹篮,闻言抬头笑:“啥灵性?是咱家人用心侍弄,它才肯好好长。就像日子,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结甜果。”他手里的竹条翻飞,转眼就编出个小巧的竹摇篮,“给念儿编的,等他会坐了,就放里面晃。”
柳芽看着竹摇篮,忽然说:“我想把太奶奶的故事绣成绘本,一页页的,让孩子们能看懂。”她指着刚发的新芽,“从太奶奶嫁过来开始,到她教姑娘们绣花,再到一大家子围着吃葡萄……”
“这主意好!”仲续停下手里的活,“我帮你画底稿,你绣出来,将来念儿认字了,就能自己看了。”
说干就干,柳芽翻出许娇莲留下的旧绣稿,仲续则凭着长辈们的描述,一笔笔勾勒当年的场景。他画仲老二给许娇莲搭葡萄架,画悦悦怯生生地喊“娘”,画小石头和悦悦抢葡萄吃,画念安背着书包上学堂……画到许娇莲坐在灯下绣“全家福”时,他忽然红了眼眶——那画面里的灯光,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念安在老屋点的油灯,昏黄却暖得人心头发颤。
柳芽的绣活慢而细,一针一线都透着琢磨。绣到葡萄架下的宴席时,她特意用了二十种丝线,把红绸的艳、葡萄的紫、笑脸的红都绣得活灵活现;绣到许娇莲教徒弟绣花时,她把每个人的神情都绣得不同,二丫的专注、春桃的紧张、许娇莲的温和,仿佛能从布上闻见丝线的清香。
三年后,绘本终于绣成了,整整三十页,用樟木盒装着,摆在堂屋的条案上,成了老屋最珍贵的物件。来做客的人都要翻一翻,有人指着其中一页笑:“这不是我娘吗?当年她总说,跟着莲儿姐学绣花,才敢抬头做人。”有人看着看着就红了眼:“那时候日子苦,可莲儿姐总说‘会好的’,你看,真的好了。”
仲绵的女儿也长大了,叫沈念绣,名字是念安取的,盼着她“念着绣活,也念着家”。念绣继承了盼儿的灵气,十五岁就绣出了《百鸟朝凤图》,在全国的绣品大赛上拿了金奖。领奖台上,她捧着奖杯说:“我太奶奶说,绣活的根不在针线上,在心里——心里装着日子,绣出来的东西才活。”
台下,柳芽抱着仲念,仲续站在旁边,眼圈都红了。仲承坐在第一排,手里攥着许娇莲留下的旧绣绷,上面还留着半朵没绣完的牡丹。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许娇莲给他讲的故事:“藤有藤的劲,花有花的香,咱人啊,得像这葡萄藤,不慌不忙,慢慢往高处爬。”
沈念绣把奖金捐给了“娇莲绣校”,说要资助更多像当年二丫那样的姑娘。绣校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学着绣葡萄、绣竹器、绣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有个残疾的姑娘,坐着轮椅来学绣活,柳芽手把手地教她,说:“太奶奶当年教二丫时,就说‘手笨不怕,心巧就行’。”后来,那姑娘绣的《藤下读书图》被博物馆收藏,图里的少年坐在葡萄架下,轮椅旁摆着本翻开的书,阳光落在书页上,暖得像首诗。
老屋的葡萄藤一年比一年茂盛,夏天能遮住大半个院子,秋天结的葡萄能装满十几筐。仲续每年都带着孩子们摘葡萄,柳芽则带着女人们酿葡萄酒,方法还是许娇莲留下的:一层果一层糖,封在陶罐里,埋在葡萄架下,等来年秋天开封时,酒香能飘出半条街。
有年重阳节,家族大聚会,来了三十多口人,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刚会走路的娃娃,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仲承坐在主位上,看着满院的后辈,忽然说:“咱仲家有个规矩,得记一辈子——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得多好,都别忘了这葡萄架,别忘了一针一线的扎实。”
“记住了!”大伙齐声应着,声音震得葡萄叶沙沙响。
柳芽给孩子们分葡萄,仲念已经会跑了,举着颗紫葡萄往嘴里塞,汁水流到下巴上,像极了当年的盼儿。沈念绣给长辈们看她新绣的《全家福》,上面有念安读书的样子,有仲承教学生的样子,有柳芽绣绘本的样子,连仲念追蝴蝶的身影都绣了进去,藤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两副碗筷,像在等许娇莲和仲老二回来吃饭。
酒过三巡,仲续端着酒杯站起来,对着葡萄架深深一揖:“太爷爷,太奶奶,您看这日子,如您所愿,热热闹闹,甜甜蜜蜜。”
风拂过藤条,落下几片叶子,像在轻轻点头。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落在那本绣成的绘本上,落在满院的笑声里。
柳芽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孙女,轻轻哼起许娇莲当年哼的调子,那调子没词,却像葡萄藤的缠绕,温柔又绵长。她知道,这调子会一代代传下去,就像这葡萄藤,就像这针脚里的日子,永远都不会断。
而那架葡萄藤,还在静静地爬,静静地长,等着结出更多的甜,等着看更多的笑脸,等着把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挂,织成一幅更长、更暖、更圆满的画。画里,永远有劈柴的人,有绣花的人,有追蝴蝶的孩子,有满架的紫葡萄,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过成最踏实、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