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牛镇的头几日，山路还算熟悉，走得虽慢，却也无甚波澜。晨起暮宿，渴饮山泉，饥餐干粮，夜里寻个避风处升起篝火，裹着乡亲们送的厚实衣物依偎取暖。日子仿佛回到了最初在罪血荒域挣扎求存时，却又因身边有了可完全信赖之人，而少了几分孤绝，多了几分相依为命的踏实。
云烬将星烬剑用粗布层层包裹，负在身后，如同背负着一位沉睡的老友。每日歇息时，他都会将其解下，用干净的软布细细擦拭剑身。没有灵气灌注，也没有奇异感应，只有冰凉的金属触感和那份源自心底的熟悉与沉重。苏瑶则在一旁，利用沿途辨识的草药，或内服，或捣碎外敷，细心调理着两人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乏的身体。她似乎对草木药性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总能找到最合适的配伍。
然而，随着他们日渐深入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路途变得愈发艰难。嶙峋的怪石、深不见底的沟壑、弥漫不散的瘴气，都成了需要小心应对的障碍。更麻烦的是，开始偶尔能见到其他行人的踪迹——深浅不一的脚印、熄灭不久的篝火灰烬、甚至是被丢弃的破损行囊。这些人显然也是朝着落霞山方向而去，行色匆匆，目的不明。
这日晌午，他们穿过一片雾气弥漫的枯木林，前方隐约传来兵刃交击和喝骂之声。
云烬立刻拉住苏瑶，示意她噤声，两人悄然掩身到一块巨大的风化岩后，探头望去。
只见林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两伙人正在对峙。一方是三个穿着统一皮甲、手持制式长刀、面色沉凝的汉子，动作间颇有章法，显然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军士或某方势力的护卫。另一方则是五六个衣衫混杂、手持五花八门兵器、面目凶狠的彪形大汉，为首的独眼，脸上带着刀疤，气息彪悍，眼神透着亡命徒的凶光。
地上已经躺倒了两个穿着皮甲的汉子，生死不知。
“黑风岭的杂碎！敢劫杀我‘黑岩城’的斥候？找死不成！”皮甲汉子中领头的一个，厉声喝道，手中长刀紧握，眼神锐利如鹰，但呼吸略显急促，显然刚才的交手消耗不小。
那独眼刀疤脸狞笑一声，手中沉重的鬼头刀挽了个刀花：“黑岩城？好大的名头！在这荒山野岭，杀了你们，谁知道是老子干的？听说你们这些大城的老爷们最近像闻到腐肉的秃鹫，都往落霞山那边凑，身上油水肯定足！兄弟们，宰了他们，东西平分！”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几个亡命徒便怪叫着扑了上去。他们招式杂乱，却胜在狠辣拼命，力气也大，完全是搏命的打法。三个黑岩城军士背靠背勉力支撑，刀光霍霍，守得严密，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亡命之徒，几次险象环生。
岩石后，苏瑶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抓紧了云烬的手臂。云烬眼神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低声道：“是黑岩城的城防军，和附近的山匪‘黑风岭’的人。他们提到了落霞山。”
他并无意插手。这两方都不是善类，黑岩城军士纪律不明，山匪更是穷凶极恶。贸然卷入，只会暴露他们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更在意的是那独眼匪首话中透出的信息——不止黑岩城，似乎还有其他城池的力量，也在向落霞山汇聚，而且目的似乎是争夺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黑岩城军士被对方一记重斧劈在肩头，铠甲碎裂，惨叫一声倒地不起。那独眼匪首趁机一刀横扫，逼退另一名军士，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劈向领头军士的脖颈，眼看就要得手！
千钧一发之际，那军士头领猛地一个铁板桥，身体后仰几乎贴地，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手中长刀自下而上反撩，直刺匪首小腹！这一下反击又快又刁钻，匪首若不收刀格挡，必然两败俱伤。
匪首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悍勇，骂了一声，收刀回防。“铛！”两刀相撞，火星四溅。军士头领借力翻身而起，但脸色更白，显然刚才的爆发牵动了伤势。
云烬眉头微皱。他并非心慈手软，只是此刻若是黑岩城的人全灭，这伙杀红了眼的山匪发现他们这两个“目击者”的可能性极大。与其被动陷入危险，不如……
他目光扫过战场边缘，看到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拳头大小的尖锐石块。心念电转，他不动声色地捡起石块，手腕一抖，用了巧劲！
石块并非砸向任何人，而是精准地击中了独眼匪首正要踏下的一块松动的石板边缘！
“咔嚓！”石板碎裂下陷。
独眼匪首猝不及防，脚下一空，重心顿失，劈出的刀势为之一乱。那受伤的黑岩城军士头领也是经验丰富之辈，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忍住剧痛，手中长刀不再硬拼，而是划出一道弧光，斩向对方因失衡而暴露的腿弯！
“嗤！”刀光闪过，匪首大腿鲜血迸溅，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老大！”其他山匪一惊，攻势稍缓。
“撤！”那军士头领捂着胸口，嘶声下令。仅剩的两名还能动的军士立刻扶起倒地的同伴，头也不回地朝着山林深处踉跄逃去，速度竟是不慢。
山匪们想去追，但看到老大受伤，又顾忌暗中可能还有帮手（那块石头来得蹊跷），犹豫了一下。就这么一耽搁，黑岩城几人已经消失在浓雾与枯木之中。
“妈的！哪个龟孙子暗算老子！”独眼匪首捂住流血的大腿，骂骂咧咧，独眼狐疑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云烬和苏瑶藏身的大石方向。
云烬屏住呼吸，轻轻按住苏瑶的肩膀，将她往岩石更深处带了带。他目光沉静，如同潜伏的猎豹，手中已经悄然握住了赵大叔送的那柄短剑剑柄。
那匪首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被手下催促着包扎伤口、搜刮死者财物，终究没有过来查看。
待山匪们骂骂咧咧地拖着同伴尸体和抢来的少许财物离开后，云烬又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确认安全，才带着苏瑶悄然从另一边离开。
“刚才……是你？”苏瑶低声问，心有余悸。
云烬微微点头：“不得已。那些山匪若杀光了城防军，很可能清理现场，我们藏不住。让城防军逃掉，他们自顾不暇，我们反而安全。而且，他们提到了‘其他城池’，看来落霞山的事，知道的人不少。”
苏瑶了然，看着云烬冷静的侧脸，心中那份依赖感更深。即便没有惊天动地的力量，他依然能在危机中做出最明智的判断。
这个小插曲让两人更加警惕。接下来的路程，云烬选择更加偏僻难行、但更不易遭遇他人的路径。同时，他也开始留意苏瑶的容貌问题。苏瑶本就气质出尘，容颜绝世，如今伤势渐愈，气色好转，那份纯净中带着初为人妇妩媚的风姿更是难以遮掩。在这龙蛇混杂、危机四伏的荒野，这副容貌无异于黑夜中的明灯，极易招来祸端。
在下一处溪流边歇脚时，云烬看着水中倒映的苏瑶如画容颜，沉吟道：“苏瑶，你的样子太惹眼了。我们得做些改变。”
苏瑶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意识到了问题，有些无措：“那……怎么办？”
云烬想起以前在罪血域，为了躲避追杀学过的些许易容皮毛。他让苏瑶坐好，从包袱里找出一些烧剩的木炭、混合了溪边的湿泥和捣碎的深色草药汁液，调制出一种灰褐色的膏状物。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苏瑶脸上、脖颈、以及露出的手背上。
手法谈不上精妙，但胜在材料天然，颜色接近长途跋涉之人的风尘肤色。他又将苏瑶乌黑顺滑的长发打散，揉乱，用枯草和细藤随意束起，弄得有些蓬头垢面。最后，让她换上了一件更显破旧宽大的外衫，遮掩住姣好的身形。
一番折腾下来，水中倒映的，已然是一个肤色暗沉、头发枯乱、衣着邋遢的寻常村妇模样，虽仔细看眉眼轮廓依旧清秀，但已远不如之前那般惊艳夺目，混入人群极难被注意。
苏瑶对着水影看了看，抿嘴一笑：“这样挺好，省了许多麻烦。”
云烬也略略改变了自己的装束，在脸上涂抹了尘灰，看起来更像一个沉默寡言、饱经风霜的年轻猎户或樵夫。
改头换面后，两人再次上路。果然，之后再遇到其他行人，投来的目光多是匆匆一瞥，便不再关注。
如此又行了两日，逐渐接近落霞山脉的外围区域。人迹明显增多，官道（虽然已经年久失修）上不时能看到车马经过，更多的是成群结队、携带兵刃的武人，或是行色匆匆、神色各异的江湖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和躁动。
这日傍晚，他们在一处靠近官道的简陋茶棚歇脚。茶棚里已经坐了好几伙人，大声交谈，气氛嘈杂。
云烬和苏瑶选了个最靠边、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只要了清水和自带的干粮，默默吃着，耳朵却竖了起来。
邻桌是几个敞着胸膛、身上带着疤痕、一看就是常年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这次动静闹得可真他妈大！”一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灌了口粗茶，抹了把嘴，“不光咱们黑岩城，东边的‘烈阳城’、北边的‘寒水城’，连南边那几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武道世家，都派了精锐好手往这边赶！马车都拉了好几趟！”
“何止！”另一个精瘦如猴的汉子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我有个把兄弟在烈阳城的‘赤炎卫’里当差，前两天偷偷传信说，他们城主府连压箱底的‘赤炎卫’都调了两队过来！领头的还是那个据说曾单人独刀挑了‘阴风寨’的‘赤刀’韩烈！那可是能跟‘武道宗师’过招的狠角色！”
最先开口的疤脸汉子啐了一口：“狗屁的武道宗师！我听说啊，落霞山深处这次发现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个古代‘大墓’！里面埋着的，可能是失传了几百上千年的顶级武功秘籍，或者是能让人脱胎换骨、直达‘先天之境’的灵丹妙药！不然这些平时互相不对付的大城老爷、世家老祖，能这么上心？连脸面都不要了，先派人过来抢地盘！”
第三个一直沉默、眼神阴鸷的独臂汉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秘籍？灵药？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这么多势力搅和进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来了。少不了血流成河。咱们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就跟在后面看看有没有漏可捡，还得把招子放亮，别莫名其妙就把小命搭进去。”
“怕个鸟！”精瘦汉子不以为然，“富贵险中求！再说了，我听说好像还有更神秘的人也关注这里……”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好像跟什么‘上古预言’、‘天命之物’扯上了关系，玄乎得很，连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士’、‘异人’都可能被惊动了……”
“方士？”疤脸汉子一愣，随即嗤笑，“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信他们不如信老子手里的刀！”
云烬握着水囊的手微微一顿。虽然这里没有灵气修为，但“方士”、“异人”、“上古预言”、“天命之物”这些词，依旧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些极其模糊的碎片，带来一丝莫名的悸动。背上的星烬剑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下。
苏瑶也听得分明，眼中露出忧色。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不仅有多方世俗势力介入，似乎还牵扯到一些更神秘、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就在这时，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约二十余骑、盔甲鲜明、旗帜招展的骑兵，疾驰而来，在茶棚外勒马停下。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中年人，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茶棚内的众人，尤其在云烬和苏瑶这对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村夫村妇”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异样，但很快移开。
“是烈阳城的赤炎卫！”茶棚内有人低呼，嘈杂声瞬间小了许多。
那将领并不下马，只是对身后副官吩咐了几句。副官立刻点出两名骑兵，下马走进茶棚，目光睥睨，冷声道：“奉烈阳城主令，落霞山周边五十里，即日起划为军管禁区！所有意图进山者，需至前方‘望山镇’报备登记，申领通行令牌，接受盘查！无令擅闯者，以奸细论处，格杀勿论！”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两人又扫视一圈，似在确认有无可疑人物，目光再次掠过云烬和苏瑶时，那名副官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对云烬背上那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多看了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出门，翻身上马。
那将领再次看了一眼茶棚，尤其是云烬他们的方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疑惑，终究没说什么，一挥手，带着骑兵队卷起烟尘，继续向前驰去。
茶棚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和不满的嘟囔。
“军管？凭什么！”
“望山镇？那岂不是还得绕路？”
“烈阳城也太霸道了！”
“看来是真有好东西，怕别人抢了先……”
云烬和苏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军管禁区？报备登记？通行令牌？
看来，落霞山的“秘密”确实非同小可，已经引起了周边最强势力的强烈反应，并且开始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手段控制局面，试图将机缘掌控在自己手中。他们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落霞山，寻找恢复记忆和真相的契机，恐怕变得异常困难了。
前路，已是关卡重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杀机暗伏。而他们，只是两个没有力量、仅有彼此和一抹微弱记忆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