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吴家村,卷着鹅毛大雪,给这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庄披上了厚厚的银装。天色阴沉得厉害,才过晌午,屋里就得点起煤油灯。村东头那间还算齐整的砖瓦房里,吴忠明第三次走到院门口,跺着脚,伸长脖子往村口那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上张望。
“咋还没来?”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焦虑几乎刻在了脸上。堂屋里,媳妇正带着才六岁的儿子罗明剪窗花,红纸屑落了一地,却丝毫冲不淡屋里的沉闷。今年收成不好,就指望着圈里那头养了快两年、足有四百斤重的大黑猪杀了过年。肉腌起来能吃大半年,猪头敬神,下水当下酒菜,剩下的还能卖些钱,给家里添置点年货,给儿子扯块新布做衣裳。杀猪匠请的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陈老刀,手艺没得说,就是规矩大。
说起陈老刀的规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能念叨几句。杀猪匠这行当,自古就被认为是“白刀子里进,红刀子里出”的营生,煞气重,损阴德。所以老祖宗传下了“六不杀”的铁律,一代代杀猪匠都奉若神明,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六不杀”,头一桩就是“不杀灵官猪”。说的是那天上的星宿神仙,犯了天条被贬下凡,投了猪胎来历劫的。这种猪往往带着灵性,杀不得。分辨的法子也玄乎——点三根问神香,若香烧得顺畅,便是寻常畜生;若香火无缘无故灭了,或是烧得极快极慢,甚至中途断裂,那八成就是“灵官”下界,万万动不得刀子。老辈人讲古,说几十年前外村有个不信邪的杀猪匠,硬是杀了一头香灭三次的猪,结果不出三天,好端端的人就在自家猪圈里淹死了,捞上来时,脸憋得跟猪肝一个色。
第二不杀,是“不杀五指猪”。正常的猪蹄是两瓣趾,偶有母猪会生出类似五根脚趾的,那便是“五指猪”。传言这是上辈子的人,带着记忆投了猪胎,这种猪通了人性,杀了要惹上人命官司,祸及子孙。
第三,“不杀拜佛猪”。说的是那猪能以后腿直立,前蹄合拢,作揖磕头,状若拜佛。这等于是畜生修出了灵性,向人乞命,若还狠心下手,必遭天谴。
第四,“不杀白头猪”。猪头上若长出一大撮白毛,像人披麻戴孝,是为“戴孝猪”,主大凶,杀之家里必遭丧事。传说有个杀猪匠不信邪,结果杀了白头猪后,家里连着死了三口人。
第五,“不杀无尾猪”。没尾巴的猪是“灾星”,杀这种猪的匠人自己不得善终。
第六,便是“不杀怀胎猪”。母猪怀崽,一尸多命,最损阴德,杀了要断子绝孙,死后入不得轮回。
陈老刀干这行三十多年,凭的就是严格遵守这些规矩,加上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才能安安稳稳到现在。吴忠明心里打着鼓,他圈里那头猪,买来时就比别的猪崽精神,吃得也多,长得飞快,偶尔看人的眼神,让他这糙汉子心里都有点发毛。他不敢往深处想,只盼着香能顺顺利利烧完。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风雪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穿着厚厚的旧棉袄,外面罩着件磨得发亮的油布围裙,肩上挎着个沉甸甸的褡裢,走起路来,里面刀子、钩子、挺杖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正是陈老刀。
“陈师傅!您可算来了!这大雪天的,快进屋暖和暖和,喝口热茶!”吴忠明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迎上去,接过陈老刀肩上的部分家伙什,殷勤地往院里让。
陈老刀约莫五十上下年纪,一脸络腮胡子挂着冰碴子,眉头习惯性地皱着,额头上是刀刻一样的深纹。他没急着进屋,目光先扫过院子,最后落在院角那用石棉瓦搭着的猪圈里。那头大黑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在圈里转悠,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膘肥体壮,皮毛在雪光映衬下泛着油光。
“嗯,是好猪。”陈老刀声音沙哑地赞了一句,听不出情绪。他顿了顿,脸色一肃,这是谈正事的表情,“老规矩,香案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就等您呢!”吴忠明连忙指着堂屋门口那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小方桌。桌上摆着香炉,里面插着三根将尽未尽的线香,香灰落下,积了小小一堆。“我知道您的规矩,这不,一早就点了三柱问神香,您看,烧得透透的,香灰都没断!”
陈老刀走近香案,浑浊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三炷香的香头,又瞥了一眼香炉里的香灰,却摇了摇头:“你点的不算数。这问神香,得我这操刀的人亲手点,心意才通。”说着,他不再看吴忠明点的香,自顾自从褡裢里一个油纸包里,取出三支自家带来的、稍粗些的线香,就着桌上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点燃。橘红色的火光亮起,他用手轻轻扇灭明火,看着三缕青烟袅袅升起,笔直一线,这才郑重地插进香炉。新的香烟与旧的残余混合,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盘旋上升。
吴忠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敢表露,只是赔着笑:“应该的,应该的,谨慎点好。”他转身去拿桌上的茶杯,想给陈老刀倒水。
陈老刀站在香案前,默默看着香烟。也许是年纪大了,站久了腿脚有些发麻;又或许是雪天路滑,院子里结了一层薄冰;还可能是因为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让他有些分神。他下意识地想挪动一下站麻的脚,转身想去接吴忠明递来的茶杯。就在这一刹那,他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哎哟!”吴忠明惊呼一声。
只见陈老刀的手肘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那张不大的香案边缘!“咔嚓”一声轻响,那三根刚刚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火头正旺的线香,竟被齐刷刷地撞断了!半截香身掉落在雪地里,发出“嗤”的轻微声响,火星迅速熄灭,只冒起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院子里瞬间死寂。风声、雪落声,甚至屋里孩子隐约的嬉笑声,似乎都消失了。吴忠明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陈老刀稳住身形,看着香炉里那三根只剩下小半截、参差不齐的香根,又低头看了看雪地里那三小截红点,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陈……陈师傅……”吴忠明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带了哭腔,“这……这香断了……是不是……按规矩……不能杀了?”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破灭的场景,这个年可怎么过?
陈老刀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吴忠明惊恐的脸,又转向猪圈里那头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悠闲拱槽的大黑猪。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挣扎。杀猪匠的规矩重于泰山,这断头香是大凶之兆。可他陈老刀一辈子靠手艺吃饭,名声在外,临近年关,好多人家都指着他。再说,吴忠明家的情况他也知道,就指着这头猪过年……
他死死盯着那断香,沉默了足足有半袋烟的功夫,院子里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口浓重的白气:“没事!可能……可能就是地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他像是在说服吴忠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猪我看过了,精神头足,不是那五种‘怪猪’!整吧!时辰不早了,别误了事!”
吴忠明闻言,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心里那块大石头稍稍落下一点,连忙附和:“对对对!肯定是地滑!陈师傅您小心点!咱们这就开始?”他生怕陈老刀反悔,赶紧招呼早就请来帮忙的几个本家叔伯兄弟,拿着绳索、杠子走向猪圈。
顿时,院子里人声、猪叫声、脚步声混成一片。那大黑猪似乎预感到了末日来临,发出凄厉刺耳的嚎叫,拼命在圈里冲撞,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套索把它拽出来,按倒在两条结实的宽板凳架起的厚实门板上。猪的哀嚎和挣扎,打破了之前的死寂,却带来另一种令人心慌的喧嚣。
陈老刀深吸一口气,走到屋檐下,打开他的褡裢。里面各式刀具寒光闪闪,他挑出那把尺半长、两指宽、刀身泛着冷冽青光的放血尖刀。他用一块磨刀石,就着雪光,“噌噌”地又磨了几下,声音刺耳。然后,他走到门板前,看着被死死按住、仍在拼命嚎叫的肥猪。
帮忙的汉子们紧紧压住猪腿猪头,吴忠明端着接血的大木盆,紧张地站在一旁。陈老刀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猪的咽喉部位,找准下刀点。他的动作依然沉稳,但仔细看,能发现他握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避开猪绝望的眼神,口中低喝一声,像是给自己鼓劲,又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咒语,稳、准、狠地一刀捅了进去!
刀身尽没,只剩刀柄。
刀抽出的瞬间,滚烫的猪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猛地喷射出来,哗哗地流进木盆里。大肥猪那震耳欲聋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变成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四肢剧烈地抽搐了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院子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杀猪的过程接下来顺利得出奇。浇开水、刮毛、开膛破肚、分割猪肉……陈老刀手法娴熟利落,一如他过往的千百次操作。帮忙的乡亲和吴忠明一家脸上都重新露出了笑容,开始热闹地议论着哪块肉红烧,哪块肉腌渍,下水怎么做才好吃,过个肥年似乎又有望了。
事毕,按照约定,陈老刀作为报酬,得了最肥厚的一条后腿、一个完整的猪头,还有一副沉甸甸的猪下水。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捆好,扛在结实宽阔的肩上,冰冷的空气中,热汗从他额角渗出。他对吴忠明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络腮胡子里显得有些僵硬:“吴老弟,等我把这猪头拾掇干净,卤好了,到时候过来喝两盅!驱驱寒气!”
“一定一定!辛苦陈师傅了!今晚就在这儿吃杀猪菜吧!”吴忠明满口答应,心里盘算着过年的喜气,几乎将之前断香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陈老刀摆摆手,扛着肉,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自己家走去。风雪似乎更大了,他的背影在茫茫雪幕中,显得有些孤独,很快便模糊不清。
吴忠明站在院门口,看着陈老刀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灰蒙蒙、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就在这时,他仿佛看到那低垂的云层缝隙里,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闪过一道诡异的、近乎金色的光,金光中似乎夹杂着一道扭动的黑影,还有一张模糊的、似笑非笑、似人非人的脸孔!
吴忠明猛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却只有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花,扑打在他的脸上。
“真是眼花了……冻出幻觉了……”他用力甩了甩头,低声嘀咕一句,转身回屋,准备和媳妇一起处理那堆还冒着热气的猪肉。堂屋里,温暖的灯光下,儿子罗明正举着剪好的红窗花,笑嘻嘻地比划着。屋外的风雪声、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的不安,似乎都被暂时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