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山阶,仿佛永远也扫不尽。
林见握着那把秃了毛的竹扫帚,一下,一下,机械地挥动着。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融入黄昏的寂静里。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殿宇飞檐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金红,看着暖,却驱不散他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中元节。
这个日子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早早便扎进了林见的神经里。对寻常修士而言,中元节是祭奠先人、加固封印、肃清邪祟的日子。但对他而言,这日子就是一道催命符。
他是林见,生来便是“唐僧肉”。不,比唐僧还糟。唐僧好歹有徒弟护着,他只有自己,和这副走到哪儿都像在妖魔鬼怪鼻尖前烤得滋滋冒油的肉身。
十八年前,将他遗弃在山野的爹娘,或许就是因此吧。收养他的游方道士,拼着最后一点修为给他下了几道封印,将他塞进这玄门正道魁首的青云宗,便油尽灯枯,只留下一句:“藏好了,像地鼠一样藏好了,或许……能活。”
所以,他藏。藏在外门成千上万资质平庸的弟子中,抢最脏最累的活儿干——扫地、劈柴、帮厨。汗水与尘土是最好的伪装,能掩盖掉那丝若有若无、却对邪祟有着致命诱惑的“香味”。他低着头,缩着肩,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姿态,甚至眼神,都变得和周围那些为了一颗劣质灵石都能争破头的师兄弟一模一样。
“咚——”
沉闷的钟声自山顶传来,连响九下,声震四野。这是封山闭门的信号,也是警示。夜幕即将彻底笼罩大地,阴气最盛的时刻要来了。
林见加快了扫地的动作,只想赶紧回到那间挤了十几个外门弟子的、混杂着汗味和脚臭味的通铺。人多,阳气杂,或许能让他安稳度过今晚。
然而,他刚直起腰,准备收拾工具,一股没来由的心悸,像一只冰冷的鬼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青云宗各处,无数道阵法光华亮起,符箓升空,结成一片巨大的、半透明的光幕,将整个宗门笼罩其中。这是护山大阵全面开启了。
可林见的心,却沉得更深。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连绵不绝的震动。那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数量极其庞大的东西,正在山门外汇聚、冲击!
起初是风声。呜咽的风声里,开始夹杂进细碎的、仿佛指甲刮擦琉璃的尖响,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紧接着,各种难以形容的声音混成了一片:凄厉的哀嚎、怨毒的诅咒、疯狂的嘶吼、贪婪的吞咽声……
“万鬼……暴动!”有内门弟子尖锐的惊叫声划破夜空。
林见猛地抬头,只见护山大阵的光幕之外,已是漆黑如墨!那不是夜晚的黑,而是由无数扭曲、翻滚的鬼影凝聚成的、实质般的黑暗!它们撞击着光幕,每一次撞击,都让光幕剧烈摇晃,光华明灭不定。
“所有弟子,结阵迎敌!”长老们的怒吼声从各处传来。
一道道剑光、法宝的光芒亮起,冲向山门方向。平日里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们,此刻面色凝重,结成一个又一个玄奥的阵势,符箓如雨点般射向光幕外的鬼影。
爆炸声、轰鸣声、鬼物的尖啸声、弟子的怒喝声,瞬间将青云宗变成了修罗场。
林见死死攥着扫帚,指甲抠进了粗糙的竹柄里。他缩在一座偏殿巨大的石柱阴影下,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阴冷刺骨的气息穿透了护山大阵,丝丝缕缕地渗进来,让他如坠冰窟。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黑暗中无数道贪婪、饥饿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牢牢地锁定了他!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从小到大,每一次被邪祟盯上,都是这种感觉!护山大阵,挡不住它们对他的“嗅觉”!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彻底破碎的巨响传来!山顶处,一道主要的阵眼似乎被攻破了!护山大阵的光幕,如同被打碎的蛋壳,瞬间布满了裂痕,然后哗啦啦彻底崩碎!
黑色的鬼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
“挡住它们!”
剑光闪耀,道法轰鸣。一位林见认识的张师兄,剑法凌厉,一剑便能绞碎数只厉鬼,但立刻被更多、更强大的黑影缠住,只听他一声闷哼,一条胳膊便以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那位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笛声美妙的李师姐,玉笛发出清越的音波,荡开一圈鬼物,自己却脸色瞬间煞白,喷出一口鲜血。
败了!一触即溃!
鬼物的数量和质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阴气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广场。修为稍弱的弟子,脸色立刻变得青紫,动作僵硬,随即便被鬼影吞没,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
血腥味、焦糊味、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幽冥的腐臭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林见蜷缩在石柱后,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跑?往哪里跑?整个青云宗都已经被鬼潮包围。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没有特别厉害的鬼物注意到他这个角落。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呜……呜呜……”
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哭泣声从不远处传来。林见心头一紧,悄悄探头望去。
是那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师妹,阿禾。她大概是吓傻了,竟然脱离了师兄师姐们的保护圈,呆呆地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小小的身子在恐怖的鬼嚎声中瑟瑟发抖,哭得满脸是泪。
而一道浓郁如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的黑影,已然盯上了她!那是一只形态扭曲、似乎由无数痛苦人脸拼凑而成的厉鬼,它发现了这团“新鲜”、“稚嫩”的血肉之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贪婪和喜悦的嘶嚎,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阿禾的面门!
“阿禾!小心!”张师兄目眦欲裂,却被几只鬼将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李师姐的玉笛奋力掷出,却被那厉鬼周身的黑气轻易弹开。
最近的师长也救援不及。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令人绝望的一幕:厉鬼的利爪,已经触及到了阿禾额前的刘海!那张由痛苦人脸组成的鬼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足的笑容。
阿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小脸惨白如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见看着张师兄扭曲的面容,看着李师姐绝望的眼神,看着周围无数惊骇、痛苦、麻木的脸。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块“唐僧肉”,躲了十八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藏了十八年,到底还是躲不过。
心里那根绷了十八年的、名为“忍耐”和“隐藏”的弦,在这一刻,随着小师妹即将香消玉殒的残酷现实,终于……
啪嗒一声,断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奈,席卷了他全身。
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一直紧紧抓在手里、仿佛能给他一丝安全感的那把秃了毛的扫帚,轻轻地、靠在了身后冰冷粗糙的石柱上。
“唉……”
“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们相处……”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只鬼爪已经触碰到阿禾肌肤的恐怖厉鬼,动作猛地僵住!它那张由痛苦面孔拼凑的脸上,所有的残忍和贪婪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
极致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