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清源茶馆,二楼雅间。
夜色已浓,清源茶馆二楼临江的雅间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罩灯,光线朦胧柔和。
窗外,是倒映着星月光辉的沉静江水,与城内尚未完全歇息的点点灯火。
洛千雪依旧是一身素色男装,外罩玄色斗篷,清冷的容颜在灯下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因是私下会面,眉宇间略显松弛。
她端起白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落在对面坐姿略显随意、但眼神清亮的陈洛身上。
“李慕白的案子,府衙那边有动静了。”
洛千雪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寒山剑宗动用了在浙省提刑按察使司的关系,给江州府施了压。”
“府衙多日侦办,虽未擒获真凶,但初步结论已定——凶手嫌疑人,指向铁剑庄余孽。”
她顿了顿,看着陈洛:“现场痕迹,尤其是那记《裂金掌》伤,成了关键证据。”
“府衙自知无力缉捕中三品武者,已正式行文,请求武德司江州百户所予以协查。”
“目前各方研判,铁剑庄余孽极可能就潜伏在江州府城周边,甚至……就在城内某处,伺机报复当初覆灭之仇。”
“寒山剑宗那位孟清禅长老似乎另有要事,已离开江州,留下其弟子陆清尘在此,名为协助,实为督催此案。”
说到此处,洛千雪话锋微顿,那双清冽的眸子直视陈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语气似随意,却又仿佛藏着深意:
“对了,你那《血战十式》,练得如何了?”
这话问得突兀。
洛千雪自己心中也微感异样。
当得知李慕白致命伤为《血战十式》造成时,她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模糊影子,竟是眼前这个成长速度快得惊人的年轻人。
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直觉,一种基于对陈洛能力尤其是其匪夷所思的晋升速度的认知与对案件敏感信息碰撞后产生的微妙联想。
但理智立刻告诉她这不可能。
陈洛天赋再妖孽,满打满算晋入六品也不过近期之事,那《血战十式》就算学了,又能精深到哪里去?
如何能正面击杀六品巅峰、寒山剑宗出身的李慕白?
这想法太过荒诞。
陈洛闻言,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露出惯常的、带着点惫懒的笑意:
“《血战十式》?刚上手没多久,皮毛而已。怎么,大人是有什么棘手的任务,需要属下用这刀法去砍人?”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公务,语气轻松,带着下属对上司的调侃。
洛千雪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清晰地回想起那日柳如丝在同样这间茶馆,凑在她耳边说的那番私密又大胆的话语:
“……千雪,咱们是好姐妹……洛儿这个弟弟……是真不错……你若也觉得他好,姐姐我可不介意分你一半……”
那带着促狭与亲密的热气,仿佛此刻又拂过耳畔。
洛千雪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目光触及陈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英挺的眉眼和带着笑意的嘴角,耳根竟隐隐有些发热。
她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暗骂自己胡思乱想,赶紧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同时语气转为惯常的清冷公事口吻:
“休要贫嘴。”
“我提醒你,是因为李慕白死于《血战十式》,寒山剑宗必然会对此刀法的修习者多加留意,甚至暗中排查试探。”
“你既习此刀法,近期需格外谨慎,莫要无端引人疑窦,平白招惹麻烦。”
陈洛果然未察觉她方才瞬间的异样,闻言眉头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
“大人的意思是……我最好暂时不在人前显露这《血战十式》?”
“嗯,避嫌为上。”洛千雪颔首。
“这……”陈洛挠了挠头,一副为难又机灵的样子,“刀法不能轻用,岂不是自缚手脚?”
“大人,您看……武德司库藏里,或者您这边,有没有其它合适的六品武功秘籍?”
“不拘刀剑拳脚,啥都行!这样属下既能多些傍身之技,也能暂避风头不是?”
他本是顺势一提,并不抱太大希望。
洛千雪却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沉吟片刻,道:“以我在武德司内的权限,上次为你申请《浩然正气诀》与《血战十式》两部六品功法,已是极限。不过……”
她抬眼看向陈洛,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可以向宝庆公主殿下陈情禀报。”
“你主导‘互助会’卓有成效,于江州布局、情报网络、乃至财源开拓皆有殊功,公主府对你寄予厚望。”
“以你之功,求赐一两部契合的六品甚至更高品阶的武学,殿下应当不会吝啬。”
陈洛闻言,心中大喜!
武功秘籍,对他来说多多益善,他自有办法“消化”。
面上则立刻露出感激与振奋之色:“多谢大人提携!属下定当更加尽心竭力,不负公主殿下与大人厚望!”
洛千雪见他喜形于色,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弯,随即恢复平静:
“你既为我效力,我自当为你筹谋。宝庆公主殿下赏罚分明,你有功劳,便有赏赐。此事我会尽快去办。”
陈洛作为洛千雪如今最核心的班底之一,早已被告知其背后真正的主君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之一——宝庆公主。
对此,陈洛并无抵触。
宝庆公主与汉王同属天家贵胄,效忠谁本质区别不大。
但既然洛千雪是“红颜”系列的重要人物,那么她所效忠的宝庆公主,极大概率也在此列,且品阶定然在六品【玉姝】的洛千雪之上!
这让他对将来有机会觐见那位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充满了好奇与期待——不知那位天家贵女,资质又会是何等惊艳?
雅间内,茶香袅袅。
一者暗自庆幸危机暂时远离,并获得了新的武学希望;
另一者则在交代完公事之余,心湖被不经意间投下的石子,荡起了几圈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细微涟漪。
窗外的江水静静流淌,映照着越来越深的夜色,也映照着江州城内越发错综复杂的局势,与人心深处悄然萌动的一些东西。
茶香在略显滞涩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柳如丝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形的界碑,横亘在洛千雪与陈洛之间。
两人都默契地不去触碰,将话题牢牢锁定在眼前的危机与公务上。
“铁剑庄余孽,如今是江州城内最不稳定的火种。”
洛千雪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清冷与严肃,“他们对当初参与覆灭铁剑庄的各方心怀怨毒,行事必然偏激狠辣,毫无顾忌。”
“你那边耳目灵通,互助会如今触角延伸甚广,若有任何关于他们踪迹的蛛丝马迹,务必第一时间报我知晓,切不可擅自行动。”
陈洛点头应是:“大人放心,我晓得轻重。”
洛千雪略微停顿,目光掠过陈洛平静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尤其是……若发现沈傲峰的行踪。”
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好……不要告知柳如丝。她虽是六扇门好手,但面对五品的沈傲峰,胜算渺茫,贸然对上,恐有危险。”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
陈洛心中微微一动,看来洛千雪对柳如丝的安危,或者说,对柳如丝此次针对铁剑庄通缉犯的赏金追捕行为,有所顾虑。
他立刻从善如流:“大人思虑周全,属下明白。发现线索,定当先禀报大人定夺。”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陈洛看了看门口,略带抱怨地嘟囔:
“程老哥怎么还不来?莫非盐帮最近银子赚得太多,在家里数钱数得忘了时辰?”
他转向洛千雪,“大人,您看,我说对了吧?盐法一整顿,盐价飞涨,私盐买卖怕是比以往红火十倍,程帮主怕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洛千雪还未答话,雅间门外便传来一声洪亮中带着笑意的骂声:
“好你个陈洛!背后编排起老哥哥来了?忒不厚道!”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被推开,盐帮帮主程淮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富态的酱色团花绸袍,满面红光,果然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进门便抱拳笑道:
“洛大人,陈老弟,久等久等!帮里琐事实在太多,一时脱不开身,恕罪恕罪!”
陈洛一见他就乐了,对洛千雪笑道:“大人您看,我说什么来着?程帮主这满面红光,笑得跟个招财进宝的金蟾蜍似的,定是发财了!”
程淮与陈洛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兼紧密的生意伙伴,私下里玩笑惯了,闻言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拍着肚子道:
“托陈老弟你的福!上次你给老哥我出的那个主意,借着钦差整顿盐法的东风,咱们顺势而为。”
“如今好些个盐商周转不灵,官盐价码又抬得老高,嘿!这私盐的买卖,可不是比以往更‘兴旺’了么?忙是忙了点,但心里头舒坦!”
他虽说得隐晦,但那份赚得盆满钵满的得意,几乎要从眉眼间溢出来。
“程帮主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提携小弟啊!”陈洛打趣道。
“提携你?”程淮眼睛一瞪,故作夸张,“陈老弟,你如今可是江州府里的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谁不靠着你的互助会讨生活、通消息?连老哥我运货走线,有时都得借重你们互助会的路子打听风声。该是你多关照老哥我才对!”
两人互相打趣,气氛轻松了不少。
洛千雪轻轻叩了叩桌面,将话题拉回正轨:“程帮主,今日请你来,主要还是铁剑庄余孽之事。”
“虽然盐帮当年与铁剑庄并无直接冲突,但铁剑庄因私盐案而覆灭,难保其残余不会迁怒,将盐帮也视为报复目标。”
“你需多加提防,尤其是帮中重要人物与关键货运线路。”
程淮闻言,脸上笑容收敛了些,但显然并未太过重视。
他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洛大人多虑了。当年铁剑庄那档子事,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胃口太大,行事不密,撞到了刀口上。”
“我们盐帮跟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顶多是生意上有点竞争。”
“他们要报仇,首当其冲也该是跟他们斗了多年的天鹰门,或者……咳咳,”
他瞥了一眼陈洛,没继续说可能涉及的其他官方势力,“找我们一帮老老实实运盐卖盐的苦哈哈算哪门子账?没道理嘛!”
洛千雪见他这副态度,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再次叮嘱: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傲峰是五品高手,行事难以常理度之。”
“是是是,大人提醒的是,程某记下了。”
程淮嘴上应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心思却显然已经飘到了别处。
他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明日即将抵达的那批“大货”。
这批货非同小可。
盐帮看准眼下私盐需求暴涨的时机,动用了大笔资金,从关系深厚的盐场紧急调拨了一批数量惊人的上好精盐,利润极为可观。
为了保证这批价值连城的货物能安全运抵江州并分散出去,盐帮核心武力部门——“漕堂”的堂主,蒋天雄,一位实打实的五品【翊麾】高手,将亲自率精干人手押运。
蒋天雄坐镇,在程淮看来已是万无一失。
什么铁剑庄余孽,沈傲峰?
在盐帮漕堂精锐和蒋堂主面前,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现在只盼着明日顺风顺水,货到入库,那才是真金白银落袋为安。
夜色渐深,清源茶馆的这次密会悄然结束。
三人各自离去,心思各异。
洛千雪忧心于铁剑庄潜在的威胁与江州武林的安稳;
陈洛盘算着如何进一步隐藏自己,并期待洛千雪能从公主府带来新的武学;
而程淮,则怀揣着对明日那批“大货”的无限憧憬与些许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地融入了江州城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