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医馆窗棂,在弥漫着淡淡药香的空气里投下温暖的光斑。迪亚和迪安看着艾伯特医生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他们熟悉的器械——听诊器、小型的魔力感应水晶、厚厚的记录板——逐一清点,然后稳妥地放进一个略显陈旧但保养得很好的棕色皮制出诊箱里。
“医生~”迪亚的灰狼耳朵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准备动作,忍不住开口,“今天是要去给迪尔做检查吗?”
艾伯特医生抬起头,金色的耳朵因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看向两小只,温和地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对的,不过那是下午的事了,上午我们还得先把昨天送来的那批新月草和铁骨藤分拣处理好,不然可要耽误配制伤药了。”他习惯性地用工作来教育他们责任感。
迪亚和迪安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交流,灰狼的尾巴和白色的猫尾已经不约而同地、充满期待地轻轻摇摆起来。迪安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医生,这次……我们可以跟你一起去吗?”迪亚也赶紧凑近一步,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渴望:“我们想再见见他,陪他说说话。他一个人待着肯定很闷。”
艾伯特医生放下手中的水晶镜片,仔细地打量着两个小家伙。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的不仅仅是好奇,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关切,这让他金色的瞳孔柔和下来。“你们……”他沉吟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在确认什么,“和迪尔少爷……已经是朋友了吗?”
三双眼睛对视着——一双是长者温和睿智的金棕色,一双是小狼清澈透亮的蓝色,一双是小猫锐利却此刻充满恳切的琥珀色——空气安静了几秒,但这种沉默本身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一种属于孩童间的、纯粹的情谊在无声中流淌。
艾伯特医生笑了笑,蓬松的金色尾巴愉快地小幅度扫过地面:“嗯,好吧。看在你们这么有心的份上。我会和吉特队长说一声,让他今天下午不用过来给你们‘加练’了。”
“太好了!谢谢医生!”两小只欣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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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午后,三人再次踏入那座位于内城、华丽却总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静与压抑的宅邸。沉重的木门无声地开启又合上,仿佛吞没了外界所有的喧嚣。
迪尔对迪亚和迪安的到来展现出了超乎预期的开心。虽然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憔悴,黑色的鳞片失去了大部分光泽,显得有些干涩脆弱,那双独特的灰白色眼睛下方也出现了更深的阴影,但他努力地用手臂支撑着,让自己从靠垫上坐直了一些,瘦弱的尾巴尖在柔软的垫子上极其微弱地、却真实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表达欢迎。
艾伯特医生一如既往地专业和耐心,仔细为迪尔做了全面检查,用听诊器聆听,用水晶探测微弱的魔力流动,并在记录板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数据。只是做完一切后,他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又用温和的笑容掩盖过去。“那么,迪尔少爷,今天的检查就到这里了。您需要好好休息。”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迪亚和迪安正欲开口说一起走,医生却抢先一步,对他们飞快地、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然后对迪尔说:“迪尔少爷,我看您今天精神似乎不错。就让迪亚和迪安在这里陪您待会儿吧,年轻人之间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他转而看向两小只,语气带着嘱咐却也隐含允许:“你们两个,注意照顾好迪尔少爷,别玩得太吵闹,也别待太久影响他休息。”
“好的!我们保证乖乖的!”两小只立刻点头如捣蒜,心里对医生的贴心充满了感激。
目送医生离开后,卧室里又恢复了那种深宅特有的、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寂静。迪亚和迪安走到迪尔床边,三小只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然而,刚才迫切想留下的心情在实现后,反而带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小心翼翼。
“那个……迪尔,”迪安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坚定可靠,但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不敢长时间直视迪尔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灰白色眼睛。“艾伯特医生说了,你的病……他一直在想办法,查阅很多古老的药方呢!很快、很快就能找到对症的方法,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努力显得充满希望,但那微微向后撇着的白色猫耳朵,却泄露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可能未察觉的心虚和不确定。
房间里依旧安静,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穿过窗缝。
“嗯呐!”迪亚感觉必须接上话茬,不能让气氛再冷下去。他努力让语气显得轻快活泼,灰色的尾巴笨拙地试图大幅度摇晃来驱散沉重:“对啊对啊!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带你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我们可以带你去爬老橡树(就看看,不爬高),去看广场的士兵操练(远远地看),还可以去听游吟诗人讲故事!把你想做的都做一遍!”他说得有些急切,甚至带点夸张,仿佛只要声音够大、描绘得够好,就能让愿望成真。
迪尔嘴角非常缓慢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不少力气,笑容苍白而脆弱。“我知道……你们是骗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异常平静,没有抱怨,只是一种陈述,“我知道我身体……是什么样子。没关系的……”他顿了顿,灰白色的眼眸转向两人,里面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疼的、过早成熟的认命,以及一丝对朋友们笨拙安慰的感激。“我听照顾我的老嬷嬷说,人死了……只是睡沉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醒着……其实更累。能好好睡一觉……其实也不错。”他甚至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来说这句话,却让听到的人更觉心酸。
他微微喘了口气,继续看着两位新朋友,眼中泛起一点点微弱的光彩:“对了,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们……就感觉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再看我们名字……都是‘迪’开头,我们应该都是同一个‘三月小元年’出生的吧?真的很有缘分……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就是兄弟呢……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兄弟。”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和深深的向往。
(*三月小元年:按照天上三个月亮每三年完成一次特定汇聚的天文历法周期来纪年的一种古老方式。后来虽然采用了人类传来的“百年一纪”等更简便的纪年法,但这种源自本土天象的历法依旧被许多老派兽人铭记和使用。)
“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兄弟!”迪安立刻说道,他似乎被迪尔话语中深深的孤独所触动,不想再沉浸在那无力改变的悲伤氛围里。他走到墙边那架看起来轻便精致的轮椅后面,双手握住推手:“别老躺着了!我们到后院走走吧?阳光挺好的,我来推你,我们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兄弟就该一起玩!”
迪尔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窗户,渴望地投向围墙外更远的地方,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后院……小院的风景,我看了好久,每一块石头我都认识了……我们能不能……出去?就去外面,就去城里的街道上看看就好?我想看城中的广场……听说现在春天到了,广场旁边的花田里……会有很多蝴蝶在飞吗?它们……是什么颜色的?”他的想象似乎都有些匮乏,可见被禁锢之久。
“可是……可是……”迪安顿时陷入了两难,爪子紧紧抓着轮椅推手,指节有些发白。他当然想满足朋友的愿望,但他不知道这样贸然带迪尔出去是否被允许,艾伯特医生没明确说过。更重要的是,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却也充满了喧嚣、灰尘和不可预知的情况,对迪尔如此虚弱的身体会不会造成危害?他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就在这时,大门外隐约传来了仆从略显惊喜和提高音调的声音,像是刻意要让里面听见:“老爷!您回来了!”
卧室内的三人同时一怔,所有的对话和思绪瞬间中断,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方向,气氛陡然变得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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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卧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只高大的灰色蜥蜴兽人走了进来。他身形高挑瘦削,却自带一种沉凝的气场,披着一件用料考究、绣着暗纹的深紫色长袍。与迪尔最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如同最上等的祖母绿宝石,锐利、冰冷、通透,却毫无温度可言。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器,快速在屋内扫过,在迪亚和迪安身上一掠而过,几乎没有停留,仿佛他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最后定格在迪尔身上。那目光深邃,却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半分温度,没有久别重逢父亲应有的喜悦,也没有对儿子明显加剧的病情的担忧,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漠然的审视和评估。
“父亲……”迪尔小声地叫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本能的怯意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感,仿佛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陌生长老。
灰色的蜥蜴——淼苍勒诉——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确测量:“谢谢你们来看迪尔。”他的语句是感谢,语调却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是,”他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切入了目的,“我现在有话要对迪尔说。可不可以请你们先回去,改天再来陪迪尔呢?”这不是商量,而是礼貌却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好的,淼苍叔叔。”迪安只觉得这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这对父子间互动的那种冰冷和距离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迪亚的衣襟。迪亚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狼耳朵紧紧贴在脑后,尾巴低垂。
两人几乎是如蒙大赦般,又带着一丝对迪尔的不舍和担忧,匆匆对着迪尔的方向摆了摆手(迪尔也对他们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华丽却让人喘不过气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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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人来人往、充满生活气息的大街上,温暖的阳光和喧闹的人声、车马声才让他们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刚才宅邸里的压抑感被迅速冲淡。两人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开始嘀咕起来。
“迪尔的父亲……好吓人,”迪亚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替迪尔感到的心疼和不平,“就像……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高级魔偶,不,比魔偶还冷酷!魔偶至少还能看出是造物,他……他好像连心都是冰做的。”他的尾巴不安地低垂着,来回轻微扫动。
“确实……”迪安附和着,白色的猫耳警惕地转动着,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令人极度不适的冰冷氛围,“那眼神……根本不像看儿子。很难相信父子许久没见会是这个样子……简直像税务官在核查账本,不,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至少还会有点好奇心。”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迪亚忽然转过头,看向迪安,蓝色眼睛里带着单纯的好奇:“迪安,那你父母呢?我也没听你提起过他们。”
迪安沉默了一下,脚步不自觉地放缓,目光看向远处街道上正被父母牵着、蹦蹦跳跳的几只小狐兽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坚韧:“他们……大概已经不在了吧。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他们把我藏了起来,让我一定要活下去。”他没有详细说,但那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对不起。”迪亚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耳朵也耷拉下来。
迪安倒是很快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轻轻甩了甩尾巴,仿佛要甩掉那瞬间涌上的沉重:“没什么。都过去了。他们拼尽全力送我出来,我既然作为他们生命的延续,替他们活下来了,那么我就更要怀抱他们的希望,好好地、精彩地活下去,连他们的份一起。”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那是属于迪安独有的、从磨难中生长出来的强大自信。
“我……我都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迪亚的声音变得有些迷茫和低落,他用爪子挠了挠头,“我的家人……他们还存在吗?我又是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看向迪安,却只能看到迪安的侧脸,那半张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悲伤和理解。
“啧,说这些干什么,”迪安用力拍了一下迪亚的后背,试图用动作驱散这突然变得沉重的气氛,“比起都记不得的、模糊糊的过去,能抓得住的未来和正在发生的现在才更重要!走了走了,回去了!说不定还能赶上医馆下午的甜点!”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拉着迪亚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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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医馆,刚推开院门,就看见艾伯特医生和吉特队长正坐在院中石桌旁。吉特似乎刚结束一轮巡防,风尘仆仆,正在喝水,而艾伯特则像是在询问他关于城防安排或者伤兵输送的事情,两人面色都有些惯常的严肃,正在低声交谈。
吉特那双敏锐的耳朵率先动了动,立刻捕捉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看到是他们,脸上露出一丝自然的惊讶:“哦?是你们啊。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放下水杯,很自然地问道:“不是去陪迪尔少爷了吗?艾伯特还说你们今天下午放假。”他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
迪亚和迪安看见吉特也在,条件反射般地顿了顿脚步,肌肉似乎都隐隐回忆起昨天的酸疼,对他有一种混合着敬畏、害怕和一丢丢崇拜的复杂情绪。
迪安回答:“吉特队长?您怎么来了……呃,我们是去了,但是……”他话没说完,心直口快的迪亚赶紧接上,解释了早归的原因:“是因为迪尔的父亲突然回来了!所以我们就先回来了。”
“嗯?”吉特听闻,几乎是立刻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军人的敏锐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的重要性,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起来:“淼苍会长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什么了吗?有没有对你们怎么样?”他的问题变得急促而专注。
迪安摇摇头,被吉特突然的严肃搞得有点紧张:“没、没对我们怎么样。他就谢谢我们来看迪尔,然后说……他有话要和迪尔说,让我们先回去,改天再去玩。”他复述着那冷淡的“逐客令”。
吉特站在原地,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腰间的刀柄,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嘴里低声念叨:“突然回来……还特意支开外人……”
几秒后,他似乎理清了思绪,重新看向两小只,脸上又努力挤出那种他们熟悉的、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好,情况我知道了。既然下午的训练取消了,那你们就好好休息吧。别忘了把落下的体能训练补上。养足精神,明天——我们训练场,不见不散哦~”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两小只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太阳升起时地狱训练的光景,尾巴都吓得僵直了。
吉特走过两小只旁边,用力但控制着力道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还是让两人龇了龇牙,咧了咧嘴),便不再多言,对艾伯特医生点头示意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出了医馆院门。一离开孩子们的视线,他脸上的所有轻松表情瞬间消失无踪,步伐陡然加快,方向明确地朝着城主府疾行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