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瑞斯法林地的腐臭与哀伤,似乎还萦绕在铠甲的缝隙里。
但那只是幻觉,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上残留的湿意。此刻充盈在阿尔萨斯感官里的,是过于鲜活、近乎刺鼻的生命气息。阳光穿透古老树木的华盖,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脚下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草地,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小幅摇曳,散发出甜腻的芬芳。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与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的尖锐对立。死亡的能量在他体内缓慢流淌,像被淤泥阻塞的冰河,与这个世界的法则格格不入。每一次呼吸——尽管他早已不需要呼吸——都仿佛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他低头,看着手中依旧沉寂的霜之哀伤。魔剑不再低语,不再渴求灵魂,只是像一块极度寒冷的凡铁,静静地吸收着周围的光线。它与巫妖王、与诺森德冰封王座的联系,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晶壁障,只能感受到另一端存在一个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却无法传递任何清晰的信息。
“父亲……”他无声地念出这个词汇,不带任何情感,只是一种确认。
没有回应。
他是被抛弃了?还是……某种连巫妖王都无法理解的力量,将他放逐于此?
思绪被身后细微的声响打断。不是风,不是野兽,是小心翼翼的、属于智慧生物的脚步声,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阿尔萨斯缓缓转身,覆面头盔下,幽蓝色的灵魂之火锁定了那个敢于靠近的存在。
是一个人类少女。
很年轻,大概刚脱离孩童的年纪。亚麻色的头发被胡乱地束在脑后,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身上是磨损严重的粗布衣物和一件简陋的皮甲。她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剑,剑身有些锈迹,看起来更适合切割面包而非战斗。
她的眼睛很大,是那种林地湖泊般的碧绿色,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好奇,以及一丝被努力压抑的恐惧。她看着阿尔萨斯,目光尤其在他那身风格迥异、布满战争痕迹且散发着不祥寒气的板甲,以及那柄巨大得不像凡间造物的符文剑上停留。
“嘿!你!对,就是你,那个铁罐头!”她开口了,声音试图显得强硬,但尾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出卖了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这么……奇怪的盔甲?你是从银色黎明来的吗?”
阿尔萨斯沉默着,像一座覆冰的雕像。银色黎明?他检索着记忆,毫无印象。在他统治洛丹伦、乃至成为巫妖王的日子里,从未听过这个组织。
少女见他不答,似乎有些不安,但仍壮着胆子,目光再次落到霜之哀伤上,眉头蹙起:“你的剑……它在哭?”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阿尔萨斯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涟漪。哭?霜之哀伤只会哀嚎,只会吞噬,何曾会哭?是这个凡人的错觉,还是……这把剑在这个世界也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化?
他决定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信息,他需要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而非一个渺小生命的聒噪。
他抬起覆着铁甲的左手,意念驱动着体内的死亡之力。熟悉的冰寒能量开始在他掌心凝聚,幽蓝的光芒闪烁不定——然而,预想中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冰锁链并未出现。能量在成型的边缘剧烈波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干扰、稀释,最终“噗”的一声轻响,如同被掐灭的烛火,消散在充满生命气息的空气里。
这个世界的规则,在排斥他,在削弱他本源的力量。
少女显然察觉到了那瞬间的危险气息,她脸色一白,猛地后退一步,短剑横在胸前,摆出一个蹩脚的防御姿势:“站住!别再靠近了!最近的亡灵天灾活动频繁,我警告你,我可是受过训练的!”
“亡灵天灾”。
又一个熟悉的词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开启一扇尘封的门。在他的世界,亡灵天灾是他意志的延伸,是席卷世界的死亡潮汐。在这里,它们成了需要被警惕的“活动”?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迅速由远及近。少女脸上瞬间绽放出希望的光彩,她扭头望向声音来源,欣喜地喊道:“是卫兵!太好了!”
几名骑兵从小径尽头疾驰而来。他们的盔甲鲜明锃亮,胸前刻着暴风城的雄狮徽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显然训练有素,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场中最为显眼、也最具威胁的阿尔萨斯,尤其是他手中那柄仅仅是看着就让人灵魂战栗的魔剑。
“警戒!是未知的亡灵单位!”为首的骑士队长眼神锐利,立刻拔出长剑,剑锋直指阿尔萨斯,声音洪亮而充满威慑。“保护平民!”
“亡灵单位?”阿尔萨斯品味着这个称呼。在他原来的世界,他就是亡灵天灾的主宰,是死亡的化身。如今,他却成了被“警戒”、被“防御”的目标?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情绪,如同被封在冰川下的火山,微微躁动起来。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亵渎、被冒犯的……不悦。
骑兵们结成了冲锋阵型,战马喷着响鼻,蹄声如雷,剑锋反射着阳光,带着秩序与生命的力量,向他发起了冲锋。这是他所深恶痛绝的光明与生机。
足够了。
他不再试图调动那些被规则压制的复杂魔法。对付这些蝼蚁,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足矣。
阿尔萨斯只是最简单、最直接地,将霜之哀伤向前一挥。
动作古朴,甚至带着一丝优雅。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没有覆盖战场的冰霜新星。只有一道凝练得近乎实质的死亡波纹,呈完美的扇形向前扩散开去。波纹所过之处,青草瞬间枯萎化为飞灰,泥土失去所有水分变得焦黑。
冲在最前面的骑士,连人带马,在接触到波纹的刹那,动作彻底凝固。生命的气息被绝对零度般的严寒瞬间抽离、湮灭。人和马匹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化作了两座细节栩栩如生的冰雕,在惯性下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砰”地一声,碎裂成无数晶莹的冰晶粉末,在阳光下反射着凄美而诡异的光泽。
一击。
仅仅是一挥。
后续的骑士们惊骇欲绝,拼命勒住战马。坐骑人立而起,发出恐惧的嘶鸣。他们看着前方空地上那两蓬尚未完全落地的冰晶尘埃,又看向那个依旧持剑而立、仿佛从未动过的死亡骑士,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
全场死寂。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那个少女脸上的喜色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中的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草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阿尔萨斯缓缓收回霜之哀伤。魔剑的剑锋上,似乎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寒芒流转即逝,仿佛品尝到了久违的死亡滋味。
他没有理会那些吓破胆的卫兵,他们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他迈开脚步,沉重的金属靴子踩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咔嚓”的轻响,走向那个唯一可能提供信息的、吓呆了的少女。
幸存的卫兵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握着武器的手心满是冷汗,无人敢上前一步。
阿尔萨斯在那少女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俯视着这张写满惊恐的年轻面孔。
“你,”他的声音透过覆面头盔传出,干涩、冰冷,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如同两块万年寒冰在相互摩擦,“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有,‘亡灵天灾’是怎么回事。”
少女被迫仰头看着那双在头盔阴影下燃烧的蓝色火焰,那仿佛是通往无尽寒冬和永恒死亡的窗口。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她的意志已被那纯粹的死亡气息冻结,无法动弹。
她知道,她面对的不是野兽,不是怪物,而是某种……更古老、更终极的东西。一个本不应存在于这个阳光下的世界的……幽灵。
时代的车轮,在这一刻,被这只来自异界的、冰冷的手,强行扳动,发出刺耳的、令人不安的吱呀声,滑向了完全未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