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高强度战斗,如同反复锻打的铁锤,不仅消耗着生命,也磨损着钢铁般的意志。日军退去后的阵地,除了此起彼伏的伤员呻吟和卫生兵、战友们疲惫的抢救声,更多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人们机械地执行着任务——加固工事,搜集弹药,收敛遗体——但眼神大多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硝烟飘散,或留在了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
我们连的残部被撤下了最前沿的一线阵地,换防到后方一道相对完整、作为预备队的二线战壕休整。说是休整,其实不过是暂时离开了直面敌军冲锋的锋线,依旧处于敌方炮火的有效射程之内。但这一点点空间的转换,对于神经紧绷到极限的士兵来说,已是难得的喘息。
二线战壕的条件比一线稍好,至少有一些相对坚固、用圆木和覆土构建的掩蔽部,可以躲避冷炮和恶劣天气。我们班——如果还能称之为班的话,算上轻伤员,只剩下七个人——分到了一个狭小的掩蔽部。里面潮湿、阴暗,弥漫着霉味和汗臭,但至少能让我们暂时卸下紧绷的盔甲,处理伤口,吃上一口相对安稳的食物。
李老蔫成了我们这群人里军衔最高、经验最丰富的,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临时指挥的责任。他清点了我们剩余的装备和弹药:几杆老旧的步枪,子弹所剩无几;二蛋那挺宝贝捷克式机枪,枪管磨损严重,备用零件和弹药更是捉襟见肘;手榴弹倒是还剩下一些,算是我们最“富裕”的武器。
“都检查一下自己的家伙什儿,该修的修,该擦的擦。”李老蔫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沉稳,“鬼子给了咱们喘气的功夫,可不会让咱们歇太久。”
我们默默地执行着命令。二蛋小心翼翼地拆卸着他的机枪,用能找到的少许枪油和破布,仔细擦拭着每一个零件,眼神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这挺机枪,几乎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力量的延伸。
万全则拿出他那个宝贝小本子和铅笔头,借着掩蔽部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快速地记录着什么。他在统计剩余人数、装备情况,也在勾画着简陋的阵地草图,标注着可能的火力点和薄弱环节。他的冷静和条理,在这种混乱和疲惫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慢慢咀嚼着分发的干粮,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身体的伤痛尚且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那种沉重和撕裂感,却挥之不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一直贴身藏着的二胡,琴身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把它拿出来,没有拉响,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轻轻擦拭着琴筒和琴杆上的灰尘。这个动作,像是一种仪式,试图擦去沾染上的硝烟与血腥,找回一点点属于“黄大山”而非“士兵3675号”的自我。
然而,手指抚过琴弦,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战场上的声音——炮弹的呼啸,机枪的嘶吼,手榴弹的爆炸,还有……赵班长最后的呐喊。这些声音扭曲、混杂,冲击着我试图构筑的内心堤坝。我猛地停下动作,将二胡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能给我一些对抗这无边噩梦的力量。
“大山,你那弦子……还能响吗?”李老蔫忽然问道,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二胡上,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能响……但……”
“找个机会,拉一段吧。”李老蔫打断了我,声音低沉,“给兄弟们……静静心。”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二蛋停下了擦拭机枪的动作,也看了过来;万全也抬起了头。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反对,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期待?在这朝不保夕的炼狱里,一点来自遥远和平世界的声音,或许真的能带来片刻的慰藉。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掩蔽部外传来脚步声,连部的新任传令兵(原来的那个已经牺牲了)猫着腰钻了进来。
“李老蔫!副连长命令,所有还能行动的班长、副班长,还有……邓万全,立刻去连部开会!”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急促。
李老蔫立刻站起身,万全也合上了本子。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透露出凝重。这个时候开会,必然有重要的命令或情况通报。
他们离开后,掩蔽部里只剩下我、二蛋和其他几个士兵。气氛再次变得沉闷。
“开会……又要让我们去填哪个窟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嘟囔着,语气里充满了悲观。
二蛋没说话,只是继续擦拭着机枪,但动作明显带上了烦躁。
我没有参与讨论,心里也充满了不安。短暂的喘息即将结束,下一个抉择,或许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大约半个小时后,李老蔫和万全回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
“都听着,”李老蔫扫视着我们仅存的七个人,声音沉重,“情况有变。鬼子在主攻方向受挫,损失也不小,暂时停止了大规模进攻。但团部判断,他们很可能改变策略,加强对我们后方补给线的骚扰和切断,同时用小股部队不断袭扰、消耗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副连长命令,我们连,作为目前建制相对还保存一些的部队,要抽调人员,组成几个机动战斗小组,前出到阵地外围,执行巡逻、警戒和反渗透任务。同时……也要想办法,看能不能从敌人尸体或者缴获品里,搜集一些我们急需的弹药,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
搜集弹药!这意味着要主动离开相对安全的工事,进入双方阵地间的“无人区”,那里危机四伏,不仅有敌人的冷枪和地雷,还有可能遭遇对方的巡逻队或狙击手。
“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那个刀疤老兵激动起来,“就咱们这几个人,这几杆破枪,出去不是给鬼子当靶子?”
“这是命令!”李老蔫厉声喝道,但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无奈和压力,“不想去?可以!等着鬼子把咱们困死、饿死、耗死在这里?咱们的弹药还能支撑几次这样的防御战?”
掩蔽部里一片死寂。现实残酷地摆在面前:坐以待毙,是慢性死亡;主动出击,是九死一生。
“我去。”二蛋突然开口,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我的机枪快成烧火棍了。没子弹,它就是堆废铁。我去搞子弹。”
他的表态,让其他人都愣住了。
万全这时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带着一种分析后的决断:“副连长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们不是盲目出去送死。可以选择在夜间行动,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避开敌人主要的警戒方向。目标是明确的:一是侦查敌前沿动向,二是寻找机会,在双方之前交战过的区域,搜集遗漏的弹药。我们有手榴弹,可以应付近距离遭遇战。”
他看向李老蔫:“班长,我建议,我们七个人,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由你带领,在预定区域建立掩护和接应点。另一个小组,由我、二蛋和大山组成,负责前出搜索。我对地形和敌情观察比较多,二蛋火力猛,大山……听觉灵敏,适合夜间警戒。”
这个提议再次让众人侧目。万全不仅主动请缨执行最危险的任务,还明确点出了我们三兄弟。他将我们各自的特点,融入到了战术安排中。
李老蔫看着万全,又看了看我和二蛋,沉吟了片刻。他知道我们三个的关系,也见识过我们在战斗中的表现和万全的机智。
“……好。”李老蔫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天黑之后行动。其他人,跟我负责掩护和策应。”
抉择,已经做出。短暂的喘息结束了,我们即将主动踏入更加危险莫测的领域。不是为了宏大的战略,仅仅是为了最原始的生存——获取能让我们继续战斗下去的弹药。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布,缓缓覆盖了饱经创伤的山野。风声呜咽,远处零星闪烁的炮火和探照灯的光柱,勾勒出战场狰狞的轮廓。
我们三人小组——万全、二蛋和我,检查好装备,将刺刀卸下以避免反光,脸上涂抹了泥浆,悄无声息地滑出了二线战壕的警戒线,融入了前方那片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被动防守的棋子,而是成为了在死亡边缘主动觅食的猎手。我们的命运,将在这片黑夜笼罩的“无人区”中,再次经受考验。喘息之后的抉择,引领我们走向了一条更加艰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