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连长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几颗火星,短暂地照亮了掩蔽部里每一张疲惫而麻木的脸。弹药!药品!这两个词本身,就代表着生存下去的可能,代表着继续战斗的资本,甚至代表着……一丝渺茫的,回家的希望。
然而,那紧随其后的警告,又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希望与危机,如同双生子,相伴而来。短暂的振奋过后,是更加沉重的压力。我们必须守住,必须坚持到补给抵达,必须在那之前,抗住敌人可能发起的、更加疯狂的反扑。
李老蔫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开始检查我们仅剩的武器,将那些搜刮来的、型号不一的子弹仔细分拣,能用的压进弹夹,不能用的也小心收好——或许关键时刻,那点铜和火药也能有点用处。他动作沉稳,像一头老迈但经验丰富的头狼,在风暴来临前,最后一次舔舐着自己的爪牙,检查着自己的领地。
小山子和其他几个士兵,则被派去再次加固掩蔽部和附近的射击工事,尽管能用的材料已经寥寥无几。每一次挥动工兵铲,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多挖一寸土,多垒一块石,就能在接下来的钢铁风暴中,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我守着依旧在高烧中昏睡的万全,看着他腿上那被重新包扎、却依旧渗出暗红色血渍的伤口,心中五味杂陈。他提出的“反袭扰”战术,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那是一种不甘于被动挨打的挣扎,是一种试图将命运攥回自己手中的努力。如果……如果我们能挺过这一关,如果万全能好起来,或许,我们真的可以试试。
但眼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活到补给到来的那一刻。
整个下午,阵地上的气氛都异常凝重。远处的炮声变得零星,但这种寂静比持续的轰鸣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哨兵们瞪大了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耳朵竖得像兔子,捕捉着任何一丝异样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拉扯着每个人本就脆弱的神经。
黄昏时分,天色再次阴沉下来,浓密的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也停了,天地间一片沉闷。
“来了!”观察哨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喊!
所有人都是一凛!不是补给队,是敌人!
透过逐渐暗淡的光线,可以看到阵地前方,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再次出现!他们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发起密集的冲锋,而是以更加分散的队形,利用弹坑和地形,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而且,在更后方,似乎有更多的兵力在集结!
“准备战斗!”副连长嘶哑的声音在阵地上回荡,带着一种与死亡赛跑的急促。
我们迅速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我趴在一个用沙袋和圆木勉强垒起的射击垛后面,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感受着枪身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重量。我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李老蔫正冷静地调整着射击角度,小山子则紧张地握着一颗手榴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敌人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钢盔的轮廓和步枪上反射的最后一抹天光。他们没有急于开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一阵尖锐的、不同于普通炮弹的呼啸声从空中传来!
“迫击炮!隐蔽!”李老蔫经验丰富,立刻听出了不同,大声示警!
我们刚刚缩回掩体,密集的迫击炮弹就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阵地上!
“轰!轰!轰!”
爆炸声不像重炮那样地动山摇,但更加急促、密集,覆盖范围更广!大量的破片和冲击波,对暴露的人员和简易工事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们被死死压制在掩体里,抬不起头。泥土、碎石和被炸碎的工事材料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呛得人无法呼吸。
炮击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才渐渐稀疏,转而向阵地后方延伸。
“进入阵地!”军官们的吼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
我们冲出掩体,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阵地几乎被犁了一遍,刚刚加固的工事大多被摧毁,伤亡比预想的还要惨重!
而此刻,日军的步兵已经趁机推进到了阵地前沿不足一百米的地方!他们嚎叫着,挺着刺刀,发起了冲锋!
“打!给我狠狠地打!”副连长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
残存的火力点瞬间开火!步枪、机枪喷射出愤怒的火舌,手榴弹像下饺子一样被扔了出去!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热化阶段!
我机械地拉动枪栓,瞄准,射击!目标就是那些不断逼近的黄色身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杀戮和生存的本能。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李老蔫的枪法很准,几乎弹无虚发,但他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减少。小山子扔出了两颗手榴弹后,被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弹击中胸口,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年轻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和一丝茫然。
日军的攻势异常凶猛,他们似乎也知道了补给即将到达的消息,不顾伤亡,拼死也要在我们获得补充前,彻底击垮我们!
防线多处告急,眼看就要被突破!
“上刺刀!”副连长发出了最后的命令,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那份决绝,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完了!我心中一沉。一旦进入白刃战,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几乎没有胜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我们阵地的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密集而熟悉的枪声!不是日军的三八式,也不是我们的汉阳造和中正式,而是……一种节奏更快、火力更猛的枪声!并且,伴随着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是咱们的运输队!他们到了!还有……还有重机枪!”一个眼尖的老兵惊喜地大叫起来!
只见在我们侧后方的山坡上,出现了几十个身影,他们依托地形,用强大的火力,狠狠地侧击正在冲锋的日军队伍!特别是那挺突然加入战团的民二四式重机枪(俗称“老黄牛”),低沉而连续的咆哮声,如同死神的叹息,瞬间在日军的冲锋队形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密集的7.92mm子弹如同镰刀般扫过,将日军成片地撂倒!
突如其来的侧翼打击,彻底打乱了日军的进攻节奏!他们猝不及防,伤亡惨重,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杀啊!弟兄们!援军来了!”
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整个阵地!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浇上汽油的篝火,轰然暴涨!
“反击!把狗--日的打下去!”副连长抓住这宝贵的机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我们所有还能站起来的人,包括轻伤员,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跃出了战壕,向着陷入混乱的日军,发起了反冲锋!
希望,在这一刻,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喷吐着火焰的钢铁,狠狠地砸在了敌人的头上!
我跟着人群向前冲去,看着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日军,在两面夹击下惊慌失措,狼狈后退,胸中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恶气,终于得到了宣泄!我嘶吼着,将刺刀捅进一个试图抵抗的日军士兵的身体,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阻力,但这一次,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有一种复仇的快意和活下去的炽热渴望!
战斗很快结束了。日军丢下了数十具尸体,仓皇撤退回了他们的出发阵地。阵地,我们守住了!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阵地上点燃了篝火,照亮着劫后余生的人们,也照亮着那些永远闭上眼睛的战友。
运输队带来了我们急需的弹药、药品和一些食物。士兵们贪婪地清点、分配着这些宝贵的物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有了这些,我们就能继续战斗下去!
万全被卫生兵用担架抬走,送往条件稍好的后方伤兵营进行治疗。临走前,他虚弱地对我笑了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一种“我说过要变”的坚定。
李老蔫忙着清点人数,接收物资,安排警戒。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我独自一人,站在阵地边缘,望着远处日军阵地那零星的火光,心中百感交集。希望,如同黑夜中的篝火,终于被点燃了。但我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仅仅是喘息。敌人不会甘心失败,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我们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顽铁,刚刚经受了一次重击,勉强保持了形状。而下一锤,很快就会落下。是彻底碎裂,还是在烈火与锤打下,被锻造成更坚韧的钢?答案,未知。
但至少,此刻,我们有了弹药,有了药品,有了……继续站在这个铁砧上,迎接下一次锻打的资本。我摸了摸怀里那冰冷依旧的二胡,或许,在下一个短暂的宁静时刻,我真的应该,为这些在铁砧上挣扎的灵魂,拉响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