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的咆哮与血肉的碰撞,将阵地化作了熔炉中的核心。那辆被我用集束手榴弹从内部炸毁的九七式坦克,如同一座燃烧的墓碑,短暂地阻滞了日军的推进,但也引来了更加疯狂的报复。后续跟上的坦克,将更加密集的机枪火力倾泻在我们藏身的区域,炮弹也不时落在附近,震得人耳鼻出血。
我被死死压制在那个浅坑里,头顶子弹呼啸,泥土飞溅,连抬头都变得极其危险。肺部因为吸入过多硝烟和尘土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刚才那一下搏命,似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勇气和运气。
“大山!坚持住!”万全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掩体后传来,带着焦急,但他自身也处于枪林弹雨之中,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支援。
李老蔫的吼声在混乱的战场上时断时续,他在组织残存的力量做最后的抵抗,但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无力。王指导员似乎也在呐喊,但他的声音完全被战争的咆哮所吞没。
完了吗?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二蛋不知所踪,万全重伤未愈,我们这把刚刚磨了一下的“刀”,在真正的钢铁洪流面前,终究还是太钝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硬硬的二胡轮廓还在,但它能抵挡什么呢?它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在这地狱般的喧嚣中发出。
就在意识即将被疲惫和绝望吞噬的边缘,一阵奇异的、不同于战场任何声音的、尖锐而持续的哨音,突然从我们阵地的侧后方,更高的山地方向传来!
那不是一种,是很多种!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紧接着,一种我们从未听过的大规模、密集的、如同撕布机般的猛烈枪声,骤然响起!“嗤嗤嗤嗤——!!!” 声音密度远超日军的机枪,覆盖范围极广,如同骤雨般泼洒向正在进攻的日军坦克和步兵队列!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凶猛的火力,来自侧翼高处!它精准地打击在日军进攻队形的腰部,瞬间将坦克和跟进的步兵切割开来!
正在冲锋的日军显然被打懵了!他们完全没料到侧翼会出现如此强大而陌生的火力!坦克的攻势为之一滞,有些慌乱地调整方向,试图寻找火力来源。跟进的步兵则暴露在可怕的弹雨之下,成片地倒下,队形大乱!
“是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阵地上,不知是谁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嘶哑的欢呼!
这欢呼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残存的希望!绝境中的人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李老蔫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嘶声吼道:“弟兄们!援军来了!给老子打!往死里打!”
残存的火力点再次喷吐出复仇的火舌!虽然微弱,但配合着侧翼那恐怖的“撕布”声,形成了一股反击的合力!
压制我的火力明显减弱了!我趁机猛地从浅坑中探出头,端起枪,朝着那些因为侧翼受袭而惊慌失措的日军步兵猛烈射击!子弹带着我所有的愤怒和劫后余生的狂躁,倾泻而出!
万全也指挥着那门宝贵的掷弹筒,向着日军坦克和步兵结合部打出了最后两发炮弹,虽然未能直接命中坦克,但进一步加剧了日军的混乱。
侧翼高地的火力持续不断,那种独特的“嗤嗤”声成为了战场的主旋律。我看到有日军坦克的侧面装甲上爆出火花,似乎那种武器对较薄的侧甲有一定威胁。更重要的是,它完全压制了日军的步兵,使得坦克失去了掩护,变得孤立起来。
日军指挥官显然意识到了危险。继续强攻,可能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困境。在损失了数辆坦克和大量步兵后,剩余的日军坦克开始缓缓后撤,步兵也狼狈不堪地跟着后退,丢下了大量的尸体和伤员。
进攻,被击退了!
阵地上,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喊和怒吼的欢呼!我们守住了!在最后关头,我们顶住了钢铁洪流的冲击!
我瘫倒在焦黑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冲击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李老蔫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清点人数,组织抢救伤员。阵地上,还能站起来的,已经不足二十人。王指导员也加入了抢救的行列,他的眼镜碎了一片,脸上沾满血污和泥土,动作却异常坚定。
万全拄着棍子,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望着侧翼那片此刻已经停止射击、恢复了寂静的高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思索。
“那是什么枪?火力太猛了!”我忍不住问道,那“嗤嗤”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万全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是咱们常见的任何一种机枪。声音不对,射速也太快了。像是……很多挺轻机枪在同时开火,但又不太一样……”
就在这时,从侧翼高地的方向,下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三十多人,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灰布军装,但装备却截然不同!他们几乎人人都挎着一支造型奇特、有着圆盘状弹鼓的冲锋枪!那正是发出“嗤嗤”声的武器!除此之外,他们还配备了不少轻机枪和掷弹筒,甚至还有人背着长长的、带着瞄准镜的步枪(狙击枪)。
为首的一人,个子不高,但身形精悍,眼神锐利如鹰,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更添几分彪悍。他径直走向正在指挥抢救的李老蔫。
“兄弟,哪个部分的?”李老蔫迎了上去,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感激。
“八路军,太行军区,独立团特务连,连长,周卫国。”那精悍汉子言简意赅,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力量。他看了一眼如同炼狱般的阵地,目光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变得冰冷,“你们打得不错,够硬!我们再晚来一会儿,就悬了。”
八路军!特务连!周卫国!
这些名词,对于我们这些长期在正面战场与日军鏖战的国民党士兵来说,有些陌生,又隐隐有些耳闻。传说中他们在敌后神出鬼没,打法刁钻。
李老蔫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救命之恩大于天,他郑重地敬了个礼(尽管姿势因为疲惫而有些变形):“多谢友军仗义援手!我是暂编第一突击排代理排长,李老蔫!”
周卫国回了个利落的军礼,目光扫过我们这些残兵,最后落在万全和我身上,尤其在万全那带着思索神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客气话不多说了。鬼子这次吃了亏,不会甘心。这里不能久留,必须立刻转移!”
“转移?”李老蔫一愣,“我们的任务是死守这里……”
“守不住了!”周卫国打断他,语气果断,“你们伤亡太大,弹药也快打光了吧?鬼子的炮火很快就会覆盖这里。留在这里,是等死!跟我们走,跳出这个包围圈,才有生机!”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们固有的思维。死守,似乎是我们唯一被灌输的念头。但周卫国的话,却指出了另一条路——机动,生存,再战。
李老蔫犹豫了。他的职责是守土,擅自撤离是重罪。
王指导员走了过来,他显然听到了对话,推了推只剩一片镜片的眼镜,对李老蔫说:“李排长,周连长说得有道理!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有生力量!”
万全也低声对李老蔫说:“老李,他说得对。硬守,咱们这点人,不够鬼子下一波炮火炸的。”
李老蔫看着周围寥寥无几、个个带伤的兄弟,看着满地的狼藉和战友的遗体,最终,他猛地一跺脚,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娘的!听你们的!转移!”
命令迅速下达。能动的搀扶不能动的,带上尽可能多的武器弹药(主要是从日军尸体上搜集),放弃沉重的装备,准备轻装转移。
周卫国的特务连士兵动作极其麻利,他们帮忙搀扶重伤员,在前面引路。他们似乎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小径。
在离开这片浸透鲜血的阵地前,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燃烧的坦克残骸,焦黑的土地,牺牲战友永远沉睡的身影……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烙印。
我们这支残兵,在八路军特务连的带领下,如同涓涓细流,逆着日军进攻的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后方连绵的群山之中。这是一次溃败,但更是一次被迫的、充满未知的战略转移。
前方的路通往哪里?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们还活着,手中的枪还在,身边的兄弟……虽然残缺,但还在。
逆流而上,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加猛烈的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