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洞穴里的空气,带着泥土、干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味,与外界炮火连天的战场判若两个世界。我们这些从钢铁熔炉里侥幸爬出来的残兵,如同搁浅的鱼,瘫在简陋的干草铺上,贪婪地呼吸着这相对安全的空气,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创伤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我们淹没。
八路军留守人员——主要是老马和几个年纪稍长的战士,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他们用瓦罐在小心控制的炭火上烧着热水,将一些晒干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和少量杂粮混合在一起,煮成糊状的食物。他们优先照顾重伤员,动作熟练地进行着清创、敷药(用的是山里采来的草药捣成的糊糊)和包扎。没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只有草药的清苦和一种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万全腿上的伤口被重新处理,敷上了厚厚的、墨绿色的草药膏,清凉的感觉暂时压住了火辣辣的疼痛,他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王指导员也帮着打下手,虽然他动作生疏,但态度极其认真,眼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套陌生医疗体系的好奇与思索。
李老蔫没有休息,他坐在洞穴入口附近,借着藤蔓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杆如同老伙伴般的汉阳造,目光却不时地瞟向正在和周卫国低声交谈的老马,以及那些沉默休息、但眼神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八路军特务连士兵。他在观察,在评估,这支将他从绝境中拉出来的队伍,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靠坐在万全旁边,怀里抱着我的二胡,却没有拉响的欲望。洞穴里很安静,只有柴火轻微的噼啪声、伤员偶尔的呻吟和战士们压低的交谈声。这种安静,让我那习惯了战场喧嚣的耳朵有些不适,却也让我有机会真正静下来,回想这一天一夜地狱般的经历——钢铁巨兽的碾压,震耳欲聋的炮火,身边战友的倒下,以及最后那决定命运的侧翼火力,还有这仓促却又似乎早有准备的山林转移。
我的目光落在了离我不远的一个八路军战士身上。他年纪不大,可能比我还小点,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他正低头保养着他那支带着圆盘弹鼓的冲锋枪,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器物。我认得这种枪,周卫国介绍过,叫“花机关”,是他们在战场上缴获并大量使用的德制mp18\/28冲锋枪,近战威力极大。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指了指我怀里的二胡,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个“听”的手势,眼神里带着好奇。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问能不能听听。我看了看周围,洞穴里气氛还算平和,便点了点头,将二胡拿了出来。
我没有拉那些悲怆的调子,只是轻轻地、即兴地拨动了几下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但还算柔和的音符。琴声在洞穴里轻轻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那年轻战士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花机关”,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旁边几个闭目养神的八路军战士也微微动了动,似乎被这突兀却又带着生活气息的声音触动。
这细微的互动,让我心中微微一动。这些八路军,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神秘和难以接近。
这时,周卫国和老马结束了交谈,走了过来。周卫国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些残兵,最后落在李老蔫身上。
“李排长,王指导员,”周卫国声音平稳,“情况基本清楚了。鬼子在正面战场的攻势很猛,你们原来的防线已经被多处突破,建制也打乱了。短时间内,想归建恐怕很难。”
李老蔫的脸色沉了沉,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们团部指示,”周卫国继续说道,“让你们暂时留在我们根据地休整、养伤。这里相对安全,也有基本的补给。等你们恢复得差不多了,是去是留,再作打算。”
他顿了顿,看向我们所有人,语气诚恳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有些规矩,还是要跟各位兄弟讲清楚。第一,这里是敌后,不是正面战场,一切行动必须隐蔽,绝不能暴露据点位置。第二,我们的补给有限,大家要同甘共苦,不能搞特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这里,要学习新的战斗方法。光靠不怕死,硬碰硬,在山里是活不下去的。”
学习新的战斗方法?这话让不少国民党士兵抬起了头,眼神里带着疑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用学?
周卫国似乎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他没有多解释,只是对老马点了点头。
老马会意,站起身,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同志们,伤员需要休息,其他能动弹的,都跟我来,咱们上第一课。”
第一课?上什么课?我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跟着老马和几个八路军战士走到了洞穴深处一个更宽敞些的支洞。
这里没有桌椅,大家席地而坐。老马也没拿什么教材,就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他那杆老烟袋,却没点着。
“这第一课,叫‘看’和‘听’。”老马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却很有穿透力,“在山里,你们的眼睛和耳朵,比你们手里的枪更重要。”
他指着洞穴外隐约透进的光线:“看,不是傻看。要看天色,看云彩,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起雾。要看树,看草,知道哪里能藏人,哪里是死路。要看地上的痕迹,一个脚印,一截断枝,都能告诉你,有没有敌人来过,来了多少人,过去了多久。”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也不是瞎听。要听风声,听鸟叫,听虫鸣。风大了,脚步声就听不见;鸟突然不叫了,说明附近有惊扰;夜猫子叫的方向,可能就有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这些大多一脸茫然的“学生”:“咱们八路军,为啥能在鬼子眼皮底下活动?不是咱们有三头六臂,是咱们把这山,当成了自个儿的家,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当成了咱的耳目和帮手!你们以前在阵地上,有工事,有明确的防线,看得见敌人。在这里,敌人在暗处,咱们也在暗处,谁先发现谁,谁就能活!”
老马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我们固化的思维。我们习惯了在明确的战线上厮杀,却从未想过,战争还可以是这样的形态——融入环境,利用环境,像猎手一样潜行,像野兽一样感知。
接下来,老马和几个战士开始演示。他们如何利用阴影和植被潜行,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如何通过观察树叶的朝向和苔藓的生长判断方向;如何模仿鸟叫进行简单的联络……这些看似简单的小技巧,却蕴含着在山地生存和作战的巨大智慧。
万全听得极其专注,不时低声向我解释着其中的原理。李老蔫也皱紧眉头,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王指导员则飞快地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着,眼神发亮。
我尝试着按照老马说的,仔细去“听”。洞穴外,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溪流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有节奏的“笃笃”声?像是啄木鸟?我看向老马。
老马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对,是啄木鸟。这声音,说明那片林子现在没外人。”
我心中一震。原来,声音里真的藏着这么多信息!
这堂“无声的课”,没有硝烟,没有口号,却比任何战前动员都更加深刻地冲击着我们。我们意识到,在这片陌生的山林里,我们引以为傲的阵地战经验,可能大部分都要作废。我们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放下曾经的骄傲,像小学生一样,从头学起。
课程结束后,天色已近黄昏。我们回到主洞穴,分发到一碗稀薄的野菜杂粮糊糊。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没有人抱怨。我们默默地吃着,心中却翻腾着刚才学到的东西。
周卫国走到我和万全身边坐下,看了看万全腿上的伤,问道:“感觉怎么样?这草药是我们这的老猎户传下来的,对付外伤有点土办法。”
“好多了,谢谢周连长。”万全真诚地道谢。
周卫国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我放在一旁的二胡上,笑了笑:“没想到,你们队伍里还有文艺骨干。挺好,山里日子枯燥,有点动静,能提提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深沉:“打仗,不光是拼枪炮,也是拼脑子,拼耐力,拼谁更能适应。你们能从正面战场撤下来,是运气,也是机会。好好学,在这山里,你们能活得更久,也能让鬼子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的话,像是一锤定音,为我们这仓促的转移和未知的未来,定下了一个基调。
夜幕降临,洞穴里陷入了黑暗,只有炭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哨兵悄无声息地轮换着岗位。我们挤在干草铺上,听着洞外山林夜晚的各种声响,第一次尝试着用老马教的方法去分辨、去理解。
这是一堂无声的课,却在我们这些习惯了炮火轰鸣的士兵心中,播下了一颗新的种子。未来的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我们开始学习如何在这片新的战场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像真正的山民一样,去战斗,去生存。而寻找二蛋下落的念头,也在我心底悄然复苏——或许,在这片广袤的山林中,并非没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