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再次启程,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我们六人小队时,虽前途未卜,但行动迅捷,目标明确。如今,汇合了张铁锤这十几名残兵,队伍立刻变得臃肿、迟缓,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仅仅是警惕,更添了浓重的伤病与绝望的气息。
张铁锤的部下,包括他自己在内,几乎人人带伤。轻者尚能拄着木棍踉跄前行,重者则完全需要他人搀扶,甚至像二蛋这样,只能靠人背负。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声不绝于耳。队伍的行进速度,被拖慢到了令人焦心的程度。
老耿的脸色始终凝重。他深知,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在这危机四伏的敌后山区穿行,无异于怀抱着一大块滴血的鲜肉,在狼群环伺的荒原上跋涉。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不得不频繁调整路线,选择更加隐蔽但也往往更加崎岖难行的路径,只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可能存在的日伪军。
我和大牛、石头,以及状态稍好的二柱,成了主要的劳动力。我们轮流背负重伤员,尤其是二蛋,我几乎舍不得让别人接手。他趴在我的背上,身体滚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他会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话。
“哥……冷……”
“哥……我们……这是去哪……”
“赵班长……小山子……他们……都没了……”
他的话语破碎,却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我只能紧紧托住他,一遍遍地重复:“快到了,二蛋,坚持住,就快到了……找到大夫就好了……”
老马和张铁锤走在队伍中间。张铁锤虽然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但依旧努力维持着作为军官的尊严,时不时低声鼓励一下身边步履蹒跚的士兵。老马则凭借着他老到的经验,辨认着方向,同时留意着队伍的状态,及时提议短暂的休整,哪怕只是停下来喘几口气,对于这些濒临崩溃的士兵来说,都是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生存的考验远不止于此。粮食,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我们小队携带的那点口粮,在第一天就分食殆尽。如今,十几张嘴,需要填饱。老马和二柱虽然尽力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苦涩难咽的树皮、挖到的少量草根、偶尔幸运捕捉到的山鼠或蛇——但对于这支庞大的队伍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饥饿,加速着伤情的恶化,也消磨着本就脆弱的意志。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一个国民党老兵,因为体力不支,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只是喃喃地念叨着:“饿……饿啊……”
张铁锤走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却发现对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颓然地蹲在旁边,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脸上充满了无力感。
老耿默默地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最后小半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烤土豆——那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应急口粮。他走过去,掰下一小块,塞进那个老兵的嘴里。
那老兵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他用尽最后力气咀嚼着,吞咽着,然后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这一幕,被许多士兵看在眼里。他们看向我们八路军几人的眼神,少了几分最初的警惕和隔阂,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东西。
但这还远远不够。
屋漏偏逢连夜雨。二蛋的情况在急剧恶化。他开始持续高烧,咳嗽越来越剧烈,有时甚至会咳出带着血丝的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脸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潮红。我摸着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耿叔!老马!”我焦急地找到老耿和老马,声音带着哭腔,“二蛋他……他快不行了!必须想办法救他!得找药!或者找个地方让他歇歇,不能再走了!”
老耿检查了一下二蛋的状况,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是肺炎,或者更糟。没有药,光靠硬扛,希望渺茫。”
老马看着地图,又看了看几乎瘫倒一地的队伍,叹了口气:“这附近……我记得翻过前面那座山,往东再走十几里,有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叫‘药王沟’。听说村里有个老郎中,懂些草药,以前我们的人受伤,偶尔也会冒险去那里求医。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安不安全。”
药王沟?老郎中?
这仿佛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去!我们去药王沟!”我几乎是立刻喊道,抓住老马的胳膊,“求你了,老马,带我们去!无论如何,得试试!”
老耿沉吟着,风险显而易见。偏离预定路线,前往一个情况不明的村庄,可能会暴露行踪,将整个队伍置于险地。但看着奄奄一息的二蛋,看着队伍中其他同样需要救治的伤员,他深知,如果再得不到有效的帮助,这支队伍很可能在到达安全区之前就自行崩溃。
“老马,你确定位置?能找到吗?”老耿沉声问。
“大概方位记得,应该能找到。”老马点头。
“好!”老耿做出了决断,“改变路线,去药王沟!但是,必须更加小心!二柱,大牛,你们前面侦察,扩大警戒范围,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示警!所有人,打起精神!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重新点燃求生的意志。听到可能有地方求医找药,队伍里低迷的气氛稍稍振作了一些。士兵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站起来,再次踏上了征途。这一次,目标明确——药王沟。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为了避开可能的敌情,我们不得不绕更远的路,翻越更加陡峭的山岭。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每个人的体力。但那份对“药王沟”的期盼,像一盏微弱的指路明灯,支撑着大家一步步向前挪动。
我背着二蛋,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沉。我不停地跟他说话,告诉他就要到了,就有救了,仿佛也是在给自己打气。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又被山风吹得冰冷,但我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上那个微弱的生命上。
张铁锤也展现出了他坚韧的一面。他主动接替了石头,背负起另一个伤势较重的士兵,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晃晃。他的举动,无形中激励了他的部下。
在经过几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艰难跋涉后,在第二天的下午,我们终于翻过了老马所说的那座山。站在山梁上,远远望去,在山坳的深处,依稀可以看到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
“到了!前面就是药王沟!”老马指着那炊烟,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希望近在眼前!
但我们并没有放松警惕。老耿命令队伍在山梁背阴处隐蔽休息,派出二柱和大牛,以及主动请缨的张铁锤(他熟悉国民党军与地方打交道的方式),三人先行下山,摸清村里的情况。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而煎熬。我紧紧抱着意识已经模糊的二蛋,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心跳,心中不断祈祷。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山下终于传来了约定的鸟鸣信号——安全!
老耿立刻下令,队伍下山!
当我们这支狼狈不堪、搀搀扶扶的队伍,终于蹒跚着走进药王沟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心中一紧。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屋低矮破败,村口的大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村民,正紧张地看着我们。二柱、大牛和张铁锤,正和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打满补丁长衫的老者交谈着。
那老者,想必就是村里的郎中了。他看到我们这支突然出现的、带着大量伤兵的队伍,脸上也满是惊疑和戒备。
老耿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老先生,打扰了。我们是八路军,这些都是打鬼子受伤的友军兄弟。实在没办法了,冒昧前来,求您施以援手,救救这些伤员!”他指了指我怀里的二蛋,以及其他瘫倒在地的士兵。
那老郎中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们破烂但依稀可辨的八路军军装和张铁锤部下那更加不堪的国民党军服碎片上扫过,又看了看那些伤势惨重的士兵,尤其是气息奄奄的二蛋,他脸上的戒备之色渐渐被一种医者的怜悯所取代。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对旁边的村民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村民虽然依旧害怕,但还是慢慢走了过来,帮忙搀扶伤员。
“抬到祠堂去吧,那里宽敞些。”老郎中的声音苍老而沙哑,“老朽尽力而为。”
这一刻,悬在心头许久的大石,似乎终于落下了一点点。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喘息的港湾。而二蛋,还有这些饱受磨难的弟兄们,也终于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曙光。然而,在这敌后之地,任何安宁都可能是短暂的。新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